《红玫瑰》
(知青爱情长篇小说)
钟奋生
11
我进山来时,本想找个机会与徐艳梅单独聊聊的,经林芳姐的提醒后,这个念着打消了。平时要玩,我们三人在一块,车子来了,就一起去装柴。起初车子进山来,随车都要来几个人专门装卸柴的青年。后来我与司机讲了,不要派人来,我们包下了这边装柴的任务。人太清闲了,活动一下筋骨还是一种享受呢。我们站在柴堆上,往车上抛柴还蛮好玩的,装一车柴也费不了多大功夫,司机一般也都要主动来帮忙装。
“万师傅,明天有车子来么?”林芳姐问。
“明天、后天都来不了啦。要来都是下星期去了。我要到城里跑一趟呢。”那个挂面胡子的万师傅含笑回答她。
林芳姐有两个要好的同学下放在这里,她想明天到她们那去玩。为此,她悄悄与我说:
“她们明天会来这里接我,还要走十多里路呢。我本想要你们一起去,但郑排长是反复交待我的,这里无任如何都要留人。我还是怕出事。只带你一个人去吧,我又对徐艳梅不放心,我看那个姓杨的,对她都是眉来眼去的,我还怕她出事呢!我走后,你要把握住自己,不要让她一个人到你房间来,你也不要一个人到我们房间去。我明天去后天才能回。你还要注意看紧点那个姓杨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我感到问题越来越复杂化了。
我带来的那本《应用文的写作》的书,已通读了两遍。这本书现在徐艳梅借去了。她将自己带来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借给了我,我也是第二遍看这本书了。我对保尔与冬妮娅的浪漫爱情非常羡慕,总幻想自己也能一段这样浪漫的爱情生活。这个时候不知怎么我又想到朱美秀了。她在我脑海中跳来晃去的,成了冬妮娅,而我则成了保尔......林芳姐的同学是搭拖拉机来的,她们看上去我都挺面熟,她们说到我家来过。她们到这里不久,又恰好搭上了另一辆拖拉机进山去了。
上午还是好好的天,下午就变了。刮着阴冷的风。我们万万想不到的是,万司机的汽车又进山来了!
“这个天,怕要落雪。”万司机将车停下,冲着我们就这么说。“你们还有个人呢?”
“有点事去了,”我答。
万司机说,原计划今天是准备进城的,因有点什么事,改为明天去了。下午还是来装车柴算了。他还说自己手扭了一下,有些痛就不下来帮忙了。我真佩服林芳姐的稳重,要我们也跟她去了,万司机不会火冒三丈呀。我们本来就少了一个人,加上司机帮不了忙。我俩装一汽车柴,确实费了不少劲。她往车上抛柴显得比我还有劲,每当她成功的将一桐较大的木头抛上了车时,她就要朝我露一笑。我也当然不甘示弱,也专拣大柴往车上抛。我象在与她暗暗进行一场劳动比赛,往车上抛柴两个人都是放抢式的。突然,我又看中了那边一桐好枫木,我性子急赶快奔过去搬,那知没走几步脚一滑,在柴堆上仰天就是一跤。她见此景,赶快跑过来一把将我扶起,她扶起我时,我明显感觉到了她身上传给我的体温:
“怎么样?没摔到吧?”她有些焦急地问。 “没事没事。”我被她扶起,怪难为情的。
这个细节幸好万师傅没看到,他在驾驶室睡觉呢!
柴装好,徐艳梅已是满头大汗。但她没有叫苦,仍冲着我嫣然一笑:
“这样看来,今天非要洗个澡了。一身臭汗呢!”
老杨吃过早饭就到窑里去了。他只要过河去,一般都不回来吃中饭,有时还不回来吃晚饭。我们进屋不久,天就开始落起雪籽来。雪籽而且越下越大,打在瓦上劈啪作响。
“这么冷的天,洗澡看来还要加盆火。”
徐艳梅冲着我说完,就将我房里那个炭盆也拿出,又加了好些木炭进去。她见老杨房间的门没上锁,也推门进去将他房间那个炭盆也拿来了。她又在这个炭盆里加了不少木炭。
“这里有一宗好,炭由我们烧。”徐艳梅喜滋滋地说。
我不好过多与她搭言,就坐在床上盖上被子看书。想到屋里就只剩下我们俩个人,她又要洗澡,心里到底有些慌,而且莫明其妙地激动起来。我坐在床上捧着书也只是做做样子,实际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非常清晰地听到了她的栓门声和洗澡声,前些天晚上她们也洗过澡,但不觉得,因为我正好坐在老杨这边聊天。也怪,她们就在老杨家隔壁,她们在洗澡我竟根本就没有感到隔壁有什么动静,她们洗好澡出来才略为一惊。此刻,隔着一个过道呢,外面还在下雪籽,我竟听得这么真切!莫是自己着了魔?
我干脆放下书,望着窗外,强迫自己神情镇静。窗外雪籽小了,雪花却大了。没多久,雪籽也停下来了。大自然变得更静寂了。空气也象似凝固了。这一带只有这一栋屋,老百姓的房子都在河那边。雪花开始在乱舞,乱舞的雪花象在调拨着我的心,静寂在点燃我心中的欲火。这栋木屋里只剩下两个人,或者说这个空旷的大世界里只剩下两个人。一个女人在洗澡,一个青年在陪伴着她。这种微妙的处境,搅得我心神不安,还激动的有些颤抖。此刻,我情欲在急剧上升,竟产生了想去偷看她洗澡的念头!这栋木板房已经旧了,门缝都是老大的。她们虽然用报纸糊了一层,偷看到她洗澡仍是轻而易举的事。象古代飞檐盗贼似的,用手指蘸点口水,轻轻往表糊的报纸上一抹,不就会有一个小圆洞吗?不就可以尽情欣赏到她的美妙玉体吗?但是,我几次想起身,都没有下定决心。有贼心还是无贼胆。她洗了有一阵子,便没响声了。很显然她是在抹身子穿衣裳了!我想悄悄走过去偷看她玉体的欲望更强烈了!我刚起床,头脑就嗡的一声,脑海中象有个声音在警告我:你怎么啦?怎么竟注意起她这些细节来?竟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了!林芳姐那双正义的眼睛象在盯着我,一瞬间我脸绯红起来!外面雪越下越大,屋里则死一般的沉寂。又过了一阵子,还不见动静,我似乎感到有些不妙:
“徐艳梅!”
没见她回音。我不由触电似的跳跃下床,又连声大呼了两声:
“徐艳梅!徐艳梅!”
回答我的仍是死一般的沉寂!我头脑不顿时嗡的一声,我敏感到出事了!于是,我猛然一脚就将她的房门踢开!果然一股很浓的炭味扑鼻而来!她赤身裸体的昏死在那个大脚盆里呢!我知道她是炭气中毒了!此时此刻容不得我过多考虑,我也顾不得这么多。我冲过去把将她从脚盆中抱起就往我这边房间奔!我将她放在我的床上盖上被子,还赶紧将我房间的窗户打开,好让她多呼吸点新鲜空气!我又返回她的房间帮她将衣服拿来,这时我进门就傻眼了!我是与她先穿衣服还是去喊人?喊人来见她这个样子?天啦,我怎样好与她穿衣服?这里离医院远么?这么个大雪天怎么去?能不能先给她做人工呼吸?眼下只有先选择这条路了!我奔过去,用手将她的嘴板开,当我的嘴唇刚挨上她的嘴唇时,她的眼睛猛然睁亮了!她这一睁亮眼睛,把我吓得坐到地下去了!她的神态先也惊慌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是一氧化炭中毒了么?琼明灿,我谢谢你,你救了我的命!”
我见她准备要穿衣服,赶快缩到她房里去。
“琼明灿,你把衣服拿错了。这是要换洗的,干净衣在床上。”
我又帮她将床上的干净衣拿过去,并与她将门带关上。我坐在她这边,全身竟剧烈的颤抖起来!我强迫自己镇静,站起身将她那一脚盆洗澡水倒掉,又将她房间的窗户打开,好让空气对流。其实房门开了有一阵,里面的炭气也跑得差不多了。这时,徐艳梅换好衣服进来了。
“刚才要窗户开一点就没事,”徐艳梅说,“原来洗澡是一盆火,今天又加了两盆,炭好多都是才添上的,没烧透,燃起来炭气特别重。洗着洗着,就失去知觉了。今天真是多亏了你!”
她深情地望着我,我一阵脸热,耳根都在发烧。我真想上前去一把搂住她,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我还从来没有发现过她这么美,眼睛又大又亮,还是双眼皮。洗过澡,她的皮肤白里透红,散发着清香。她望着我有一阵子,大概猜到了我的心思,朝我靠近一步,嫣然一笑。我情欲一下子又在急剧上升,正要张开臂膊去将她搂过来,我脑海中又闪出一双大大的眼睛,那目光是冷冷的逼人的,然而又是充满魅力的,我又想到朱美秀了!也就在这时,大门吱哑一声开了。林芳姐回来了!
“我是要她们找部拖拉机送我来的,”她冲着我们说,“我怕明天大雪封山,我呆在那就麻烦了!”
林芳姐进屋不久,老杨也回来了。
进山两个月的守柴生活很快过去了。徐艳梅洗澡中毒的事,谁也不知道,成了我俩心里一个美妙的秘密。
12
从鹰嘴岩回来我就进了机务班,这是制茶厂最吃香的技术工种,机务班总共才六个人。郑排长也尽力帮了徐艳梅的忙,她留下来了。仍分她在干燥车间,其它车间一时还不好进。我与她恰好又分在一个大班,工作时间我们常有接触。
进机务班开始是恽师傅带我,他挺保守,平时好象生怕我学到技术似的,总是指使我干些杂七杂八的活。维修柴油机的关键活,象调气门间隙呀之类从不让我沾边。而且做出挺神秘的样子,我很反感他。有一回,我与他用丝板架攻Ф14的螺丝,其实他攻的丝也比我的强不了多少,他却老讲我攻的丝这不行那不是:
“你看,这是明显的下力不均吧?你的丝板架没有扶正!”
我车了那么一堆螺杆,他竟没有一根满意的。那天徐艳梅到我这里来时,恽师傅恰好解大手去了。我将苦衷倾吐给了徐艳梅。
“他攻的螺丝确实比你的强不了多少,”徐艳梅也替我愤愤不平,“这种人就是爱摆‘师傅’的架子!这样,你把他攻的螺杆放到你这边,就讲是你攻的,把你攻的再放几根到他那边去,等下看他怎么说!”
我听了徐艳梅的话,这样做了。恽师傅解手回来后,我有意拿起他自己攻的一根螺杆送给他看:
“师傅,你看我这根攻得怎样?”我装着挺虔诚的样子。
“你呀,还是过不了关。”他眉头一皱,对螺杆仔细挑剔起来。“你看,这个丝口就不行。”
我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的技术提高不快,与你这个人不谦虚有关!”他眼睛开始喷火,顺手拿起我放在他那里的一根我车的螺杆。“事情是明摆着的,你不服也不行。你看我们攻的丝,与你的就不一样……”
这桩笑话不便讲破,我只是要郑排长与我换过一个师傅,我说与他的性格合不来,无法共处下去。郑排长想了想,要我干脆跟那个上海知青学算了。业务技术机务班数他最好,在郑排长印象中,他却显得有点玩世不恭。与恽师傅合不来,你能与他合得来吗?这是郑排长的忧虑问题。我对是否与那个上海佬相处好,心里也一点底也没有,说试试看吧。
我的这位上海师傅,横看竖看都觉得他象个外国人,准确的说,象个美国佬。他皮肤白,鼻梁高,眼睛也象比我们的蓝。还有一头天然形成的卷头,加上那张瘦削的脸庞,我真怀疑他会叽哩呱啦讲外国话呢。他叫周惠海,不接触不知道,一接触就觉得他这个人非常好亲近。我们不仅性格合得来,很快还成了好朋友。原来他也看不惯恽师傅,当我将“攻丝”的那段笑话讲给他听时,他也笑得脸都涨红了。他是那种绝顶聪明的人,不仅是业务技术好,特长还挺多。什么修伞补鞋、配钥匙做木工,几乎样样精通。就连补衣服,他走的针线活都绝了。他补好的衣服,就是象用缝纫机踩出来的一样,线走得又细又密又直,恰似新添的一道风景线。他当时正处在热恋中,他的女友也是一位上海知青,长得也象个外国人,高鼻梁,蓝眼睛,与他一起从农村招进场的。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听那些上海人亲昵的呼她什么“露依丝”。她在审评室当技术员。
通过一段时间对徐艳梅的接触和观察,我确实觉得她挺可爱,不象我原来想象的那样,她是勾引男人的放荡的女子。相反,从她的文静的神态,从她的温柔的语言,尤其她那动人的嫣然一笑,都给人留下美好的印象。制茶连不明她底细的人,谁不说她是个好姑娘。只是她在我们同学中的印象极坏,尤其是女同学,根本就不理她。平时也只见她和李玲在一起,她们几乎是形影不离。她进制茶连后,很少与她来往了。她有空就到我们机务班坐坐,她似乎很注意我的影响,来机务班总是先很亲热地用上海话与周师傅聊一阵(她竟学会了一口流利的上海话),造成人们以为她来机务班是找他玩的假象。人们一度也真的这么认为。周师傅对人们的闲言碎语不屑一顾。他还很知趣,总是借故去“干活”,将我们俩人留在机房。伴随着轰鸣的柴油机声,我们必须要大声讲话才能听见。她来这里也是见缝插针,我们聊的时间不可能很长。有时才几分钟,顶多也只是半个小时。无非都是聊工作,偶尔也谈一点家庭的事。她告诉我,她也是五姊妹,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哥哥在九江教书,一个哥哥在新加坡。她还有两个妹妹都在九江,她们都还在念高中,她要我有机会到九江一定到她家去玩,她父母都在铁路工作,父亲退休了,母亲还在跑车。她是不是已经爱上我了?这可是个原则问题。交个朋友可以,千万不能与她踏上恋爱的路。我是不是要赶快与她保持一定距离?关系“热”了有麻烦……我暗暗告诫自己,便不再主动去找她了。
忽一日,徐艳梅到机务班来要我与她锉一根钩子针,还与我带来了一根样品。弄得我哭笑不得,但她既然开口了,我也不好拒绝。锉钩针的起因应该归于周师傅,他不知在那里弄来一根一米来长的不锈钢管,经常见他每次用钢锯锯一小节,拿到场铁匠铺去打出一块又薄又宽的扁钢,然后在上面画一个孔雀的图案,再妙手生花锉出一根挺精美的钩针来。好些姑娘因此围着他团团转。徐艳梅不找他,找我,显然是看得起我。我从周师傅那锯了一小节不锈钢管,拿到铁匠铺烧红打扁,比照着样品开始细心的锉。七弄八弄,几乎费了我一天的时间,都还锉得不理想。孔雀图案到弄出来了,只是三道技术难题没有解决。一是前面的钩就是锉不好,不是宽了就是窄了。二是有的地方用砂纸老打不光。三是孔雀身上的花纹不知怎样弄。后来周师傅趁我去干活时,还是帮我整修了一下,象那么回事了。但比他自己锉的还是有较大差距。我送给徐艳梅时,她还是十分满意。
“我读中学时红着呢!”
“‘红’什么?”
“你这个笨蛋,就是表现好。”
“你学习成绩很好么?”
“我是班长呢!你猜,读中学时,同学呼我叫什么?”
“一班之长,当然叫你徐班长……”
“不对。这个你想都想不到……”
由于机子的轰鸣,我们必须大声说话才能听到,而且要凑近耳边讲。
“叫你‘梅子’是不是?”
“不对……”
“那叫你什么呀……”
“红玫瑰……”
“什么呀?”
“红─玫─瑰!”
我不由一惊,她怎么也叫红玫瑰?
“说起来就话长啦,以后再告诉你!”
这时,揉捻车间同志正推着茶叶进干燥车间,她赶快奔过去干活了。
13
她对我的亲近到底在同学圈子中有了一些小议论。开始我还蒙在鼓里,那天吃过晚饭,我与小陈到公路上去散心。投入社会后,他是我第一个知心的朋友,我常将他带到李晓梅宿舍去玩。最近他又从精制车间调进了机务班,我们关系就更亲密了。
“徐艳梅是不是对你有心?”
“没有的事。”
“他们都在讲,讲些话是很难听的……”
“‘他们’是谁?讲具体点。”我有点沉不住气,打断他的话。
他笑了笑,不再哼声了。我知道他是一个口稳的人,是不会轻易将人名讲出来的,也就不追究,想听听下文。
“往下讲。”
“他们说,一个反腐蚀运动中的受害者,如今又在腐蚀别人。这里如果也开展一场反腐蚀运动,下一个受害者就是你!”
“你告诉我,这话是谁说的?!”我有些咬牙切齿了。
“讲归讲,听归听,我劝你还是防着点。我们都是老实人,是惹不起这种风骚女人的。我们跟那种人是根本谈不到一块去的,还是防着点好……”
我们在外面散步围着场部转了一圈就返回了。回到宿舍,心里到底不能平静。同学间如果误认为我们在恋爱,那就真是糟糕透了!才投入社会,我还不想在这方面落个坏名声,我必须要找个机会委婉的与她讲清楚,要她以后少与我接触。不过如果讲她是那种爱勾引男人的“风骚女人”,我倒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她看上去外表沉静,举止端庄,一点也不显得风骚。她干活不仅手脚十分麻利,而且非常能够吃得苦,一般男人根本赶不上她。难人可贵的是她还有乐于助人的好习惯,只要看到那个生产环节忙不过来,她就会抽空主动去帮忙。初干车间有五台干燥机,每人分管一台,每隔那么几分钟估计底下一格茶茶叶拷干了,就要拉一次。她往往见别人还在尽兴聊天,就主动上去帮别人拉。每拉一次确实要费把劲的,人家讲干燥车间辛苦,主要是两个因素。一个是车间温度高,热天人呆在里面难受,二是手拉干燥机费体力。我还注意到,她与别人接触是很有分寸的,既不过份亲密也不冷落人家,应该说她的为人处世还是比较老练的。不知底细的人很难想象她会与“作风不正”这个词连在一起,我无疑对她第一眼的印象是很好的。但想到她学生时代的污点,我也只有望而止步,不敢与她过多接触。
当时整个场部只有一口井,这是口泉水井,长年累月井水都是满的,井水还不停地往外面流。还有一口塘。塘在制茶连院内靠西头的山角边,比较隐蔽。山上也有一股清泉流进塘里,塘象个大水库,水是碧绿的。人们平时都是到井边去洗衣服,极少有人到塘边来。前几年,场部食堂的一个管理员帐目不清,人们怀疑她贪污,她始终不承认,又无法对帐目解释清。场里开了她的批斗会。就在那天晚上,她跳塘自杀了。她的尸体三天后才偶尔被人发现。她是一位上海知青,据讲长得挺漂亮,人们称她为“玫瑰之顶”,属于整个玫瑰岭的一朵花了。夏天她爱穿那件胸口绣有玫瑰花的红衬衫,因此场里不少人称她为“红玫瑰”。她跳塘自杀就是穿着这件衣服。她平时性格极孤僻,不爱理睬任何人,几乎没有一个要好的朋友。那些上海知青暗地里又呼她为“冷玫瑰”。她跳塘自杀后,这口塘变得阴森恐怖,时常传出闹鬼的新闻。那些加夜班的制茶工人,至少有十个人讲晚上在塘边真真切切看到过她。还说得活灵活现,讲她穿着那件红衬衫一动不动地站在塘边.......这么一来,谁还敢冒冒失失光顾这口清水塘?!老工人讲是这姑娘杀气大,她是只白虎精,将来嫁男人的话,嫁给谁克谁。现在自杀了,倒也是天意。一天休班,我有意端一盆衣服到那去洗,而且走徐艳梅宿舍门口经过时,我还有意放慢步子,朝她望了一眼。暗示她,我有事要找。那口塘我倒一点也不显得害怕,准确的说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新鲜感,几次当晚班,我还抽空悄悄独自到塘边来欣赏这里的夜景呢。令我扫兴的是,我想来“遇鬼”,那位上海的“红玫瑰”一次也没出现过,那怕我是幻觉。我到塘边不久,徐艳梅果真也来了。她正好住在我前面那栋宿舍,我上班都要经过她门口。
“我看到井边到处是人,心里就烦。”我见她来,主动与她拉起话,“这里多好,水又清又静。”
“你经常到这来洗吗?”她频频走来,含笑问。
我违心的点了点头。其实我一次也没到这来洗过衣,只是萌发过想到这里洗衣的念头。她并没有在我身边停下,而是走到我塘对面的一块石头边。
“这边好洗,”她向我招手,样子有点显得神秘,“把衣服端过来,我帮你洗。”
我将衣服递给她,没讲什么客气话,就坐在她身边的一块石头上。我脑海中正在想些委婉的话,劝她以后少与我接触。我正要开口,她就主动与我拉起话。
“现在又在搞运动呢,来了个什么反潮流。”她见我许久不吱声,与我拉起话。“你看到么?有人写大字报,讲我们场搞绿茶初精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呢!有些别有用心的人,矛头直指谢书记,不点名在影射他。谢书记这么好的人,要被这个“反潮流”弄倒,就麻烦了。这些人呀,无风也要掀起三尺浪。吴希玉在这里就好了,要他写篇文章好好驳一驳。记得那年,我们学校也在搞个什么运动,吴希玉就贴了张批“读书无用论”的大字报,写得很有文采,可以说是轰动了全校。他用鲁迅的笔调,对那些不学无术的人进行了无情的讽刺……”
她一个劲的在讲,我似听非听,也一个劲在想我的心思。我们场上海知青就有一百多,还有南昌、九江和我们县城学校分来的知青。年青人云集的地方,思想十分活跃。场里十分重视地阵宣传,专栏中一些文章都是以大字报形式出现的,非常引人注目。往往一期新内容出来,好几天时间,都有一堆一堆的人围着看,青年人多,而且挺喜欢评论。一篇好的文章,人家是非常羡慕的。到机务班后,我更爱写作了。而且每天坚持写日记,不停地借书看。柴油机很少出故障,一般只是到时候加加油。有节奏的轰鸣声,反倒促使我“闹中求静”,小小的机房简直成了我的学习好地方。尤其是当晚班,师傅在睡觉,我一个人在看柴油机时更好干自己的事。眼下的“反潮流”,我也觉察到了味道不对。这些日,场部宣传栏中,已经贴了好几张“反潮流”的大字报,他们“反”的“潮流”就是我们刚尝到甜头的“绿茶初精制”。批判我们搞绿茶初精制是“资产阶级的唯生产力论”。势头看来还来得挺猛,让人感受到玫瑰岭上空弥漫着一股很浓的火药味。一个好好的东西,怎么在“反潮流”中便变成了“资产阶级”呢?这些天,我就在酝酿,想写篇东西谈谈自己的感受,当然也想借机试试自己的锋芒。没想到这么看得起我的徐艳梅,竟想到吴希玉写文章“驳一驳”。如果她这样讲,性质就不同了:“琼明灿,原来老见你和吴希玉在一起,你也一定挺会写文章吧?你有没有勇气,写一篇反驳的文章?”我似乎此刻在醒悟到,她原来真正看得起的是吴希玉,我只是一个陪衬人……
“吴希玉的思维极敏捷,而且还有反潮流的精神。他要在我们场,准洋洋洒洒一篇挺棒的反驳文章出去了!准会在全场引起轰动!……”
她一个劲的在夸赞吴希玉,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当然,她这一激,我要写篇反驳文章的决心更坚定了。而且发誓要将这篇文章写好,文采绝对不能亚于吴希玉!
“琼明灿,”她猛然抬起头,望着我,嫣然一笑。“你在想什么呀?”
“不久,你就会明白的。”我凝神坚定的说。
她望着我有一阵子,脸目表情渐渐沉下去了。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
她没再与我说话,埋头洗她的衣。
就在这时,没想到林芳姐也端盆衣服到这里来洗了。徐艳梅见她来,赶快匆匆将衣洗好,端起她那盆衣服,狠狠瞪了林芳姐一眼就走了。
“破鞋!”
林芳姐冲着她的背影,愤怒的小声骂了句。徐艳梅显然是听到了,她反转身盯着林芳姐有一阵,猛然回过头快步走了。
“明灿,你真的跟她有心?”
林芳姐走到我跟前,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你少管闲事好不好?!”
我心里正有股莫明其妙的火,我忍不住吼出了声!
“其他闲事我可以不管,这个闲事我必须得管!看,你二姐今天又给我来了封信,托我关照你!你的个人问题没有处理好,是会误你一辈子的!”
14
这天晚上,我们当晚班,她没有到机务班来。聪明绝顶的周师傅很快醒悟到,我们之间有些矛盾了。
“是不是她生你的气啦?”他向我挤眉弄眼,样子挺滑稽。“你也是,不能老让人家往这里跑,也该主动突击一回。现在这里没事,你到干燥车间去!”
我那有这个心思,只顾闷闷干活。我实在不愿意让人家在我们的事上做文章,对我来讲太失面子了。如果是我与朱美秀发展到了这层关系,就是弄得满城风雨我心里也甜着呢!林芳姐这样乱猜测我们的关系,我心里那有不烦的!我必须要提醒她,我们接触是不能太多了。她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只要我办得到的,我都会尽力而余。抱着想与她疏远关系的心态,第二天下午我又有意端盆衣到塘边去洗,有一阵子她来了,她是空着手来的。她走到我面前,嫣然一笑,从从容容从口袋拿出一封信递给我。然后转身就走了。我握着她的信,手有些颤抖。天啦,她莫是向我求爱了?我敏感到有些不妙。赶快将信打开,信的全文如下:
琼明灿:
您好!
我们不知是不是已经在相爱,不管您怎么想,我是真真切切已经爱上了您的。并不仅仅是您对我的救命之恩。昨天我无意中提到学生时代的事,我知道引起了您不愉快的联想,您在心里是瞧不起我的。因为,我在人们心目中是个坏女人,对吗?
那个姓林的,象条猎犬一样在盯着我,不知我前世与她结了什么仇?但愿她不要捕风捉影,到外面去损害您的名声。她怎么骂我到无所谓。
我们的事,幸好同学都不知道,不然,准会满城风雨的。我仔细考虑了,尽管我爱您,而且是真心的(如果您不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但我没有这个缘分与您相配,我自作多情,是在害您。我是失过身的女人,这一点您是清楚的。
我忠心感激您在关键时刻对我的帮助,您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会永远铭刻在心的。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会尽力而余的。明灿呵,您正处在蓬勃上升之势,不要因我毁了您的前程。我再不会来找你,你也不要来找我……
祝您幸福!
一个不值得您留恋的坏女人
她的字迹刚劲有力,粗旷豪放,要你联想到奔腾的大海;联想到血气方刚的山东大汉。看完这封信,我泪水涌出来了。我心里是矛盾的,应该承认,她身上的污点,确实给我心灵深处带来了阴影。但我通过与她的接触,完全改变了以前对她的印象,变得渐渐喜欢她,这是真的。然而我又十分害怕与她发展成那种关系。现在她这封信点到了我的痛处,我心里就有些发酸。我决定再帮她一次忙,也不枉她爱我一场。她是第一个向我表白爱情的人,尽管我还不曾想到爱她。为此,我又到了郑排长家,这一次我还买了一瓶“竹叶青”酒去。我要郑排长帮忙帮到底,还是想法与徐艳梅挪过一个工种,干燥车间确实是太辛苦了。郑排长脸有难色,但还是勉强答应。不久,徐艳梅又从干燥车间调到精制车间当统计员,这也是最好的工作了。我们一些同学开始怀疑徐艳梅与制茶连的技术员刘静关系不正常,讲她是刘静帮忙弄进来的。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徐艳梅这一系列的命运转折,我在里面起了关键的作用。
近些日,我正酝酿那篇“反驳”文章。我要争下一口气,不能让徐艳梅在文才上轻视我!在这一点上,我至少要在她心目中与吴希玉占同样的位置!也就是说,我要让她知道,我的才气决不亚于吴希玉。为了写好这篇文章,我悄悄在收集有关数据、资料,李晓梅显然帮了我的大忙。我没有告诉她自己想写反驳文章的想法,只流露出对场里的大事感兴趣。
“明灿,你成长进步很快!”李晓梅见我主动关心场里的事,很高兴,谈出了自己对一些事的看法。“场里如果不搞精制,那有出路?搞精制后,你看发展多快,我们来时还不足两千亩茶园,现在已经突破到两千五百亩了!你看县里这么多单位,那个单位有奖金发的?我们单位就有。你知道的,去年是分三个等级发,我是一等,有四十块呢。全场单奖金就发了好几万块钱。今年的势头更好,谢书记讲了,年终也分三个档次发奖金,每个档次还要提高十块!这样发展场里的经济,提高职工的生活水平,怎么能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呢?还有,我作了一下调查,绝大部分职工;尤其是老职工,是坚决拥护我们搞绿茶初精制的,只是少数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趁机捣乱……”
当我将有关情况摸得差不多后,便用散文的笔调,洋洋洒洒写了一篇五千多字的题为《谈反潮流》的文章。制茶连有四百多职工,连里那位专职抓宣传的老丰毛笔字写得极好。他将我的文章用大字报的形式抄上去,贴在专栏醒目的地方。
这一炮果然打响了!在全场引起了轰动效应!老工人看了直点头,讲我反驳得蛮有力。
“别人都没有勇气搞的事业,我们搞。 而且是顶着压力搞。”制茶连的老工人边看大字报,边谈议。“路子被我们闯出来了,成功了。全场‘人换思想地换装’,这怎么是在走资本主义道路呢?这实际是在反潮流呀。写得有份量!”
年青人则懒得去深究我那反驳的观点,而是喝彩我的文笔。他们说,绿茶初精制的好处是明摆着的,人人清楚,还需要这样“兴师动众”去反驳吗?周师傅夸赞我的文章有“排山倒海、气壮山河,行云流水”之势,看了催人奋进。共大的同学更是对我刮目相看,我们原来的排长还特地跑到机务班来向我祝贺:
“琼明灿呐,真看你不出!你为我们真的争了光!你的文笔是后来磨练出来的,还是学生时代锋芒不露?”罗小春神情兴奋的说,“吴希玉要看了你这篇文章,真会甘拜下风呢!”
还有一些同学用怀疑的目光望着我,似乎在心里在问,这真是你写的文章吗?我微笑着,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那些天,宣传栏前都是围着一堆一堆的人,好些还是从下面特地赶来场看我这张大字报的。一天,我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徐艳梅,她脸目表情沉静,我用眼睛向她打招呼,她没有什么反应。我在等待她那嫣然一笑,但彻底失望了。这叫我到底有些伤感。场里的广播员是一位上海知青,那天她站在人群中搂着徐艳梅的腰,目光盯着大字报,专挑我文章中排比似的语言,用标准的普通话来朗诵:
“反潮流促进了新生事物的兴起;反潮流宣告着陈旧腐败东西的灭亡;反潮流斗争一次又一次在告诉时代:斗则进,不斗则退,不斗则垮,不斗则修!斗争的焦点与实质就是围绕着一个路线的问题;一个政权的问题……我们所进行的反潮流斗争,说到底就是反对修正主义和一切剥削阶级,错误的潮流换句话说,就是阻碍历史车轮前进的一股逆流,古往今来一直存在着,反潮流斗争一直在继续:柳下跖痛骂孔老二是反潮流;洪秀全第一个砸碎孔丘碑牌是反潮流;李庆霖一封冒险到京的信是反潮流;黄帅敢于冲破师道尊严是反潮流;我们玫瑰岭茶场绿茶初精制也是反……”
我这篇文章一出,谢书记竟象发现一颗明珠一样发现了我!
“琼明灿这张大字报写得很有马列主义水平!”谢书记在场三级干部会上激动的说:“你们都要去看看!这张大字报至少要保留一个月!”
15
我似乎被徐艳梅言中了,正处在“蓬勃上升之势”。我的好运是接踵而来,这些日我正沉浸在人们对我文章的一片赞扬声中。不久我又接到场部的通知,要我到县党校去学习,有半个月时间。我们茶场在县的东面,党校恰好在县的西面,离城里也有六十华里路,我还要到县城转车。党校建在一个山窝窝里,门口有条小河,四周群山葱茏,显得格外幽静。毛泽东领导秋收起义时,红一团曾在这里驻扎过。我们这次来学习,以学习党史为主。茶场来了三个人,另两位都是上海女知青。一位是场部的文书,叫尼莉亚。一位是场部的广播员,叫苏小丽,还有我们邻近单位县农科所的周文书也来了,她也是上海知青。她们三个人原来关系就亲密,来这里更是“抱成一团”了。上海人确实厉害,有人戏称玫瑰岭茶场是上海人“统治”的天下,连场部团委书记也是上海知青。她们三人“抱成一团”,自然不忍心将我一个人抛开。她们到那去玩都要将我叫去,我不去还不行。当然,我与尼文书也并不陌生,我常到文书办公室来看报纸。还经常给广播室写点广播稿,所以苏小丽也与我有些交往。尼莉亚的爱人在部队,据讲还是一个营级干部,苏小丽的男朋友就是刘静,刘静和我一样也爱吹笛子,我们还常探讨一些吹笛子的技巧,象“单吐、双吐”什么的。这次我与她们一起到党校学习,关系一下子变得更亲近了,她们似乎觉得我挺好玩,嘻嘻哈哈拿我穷开心:
“想不想到上海去白相?想?好说,阿拉就与侬当向导,带你去看看外面的精彩世界。”苏小丽挺活跃,眼睛老含着笑。“场里上海人那么多,侬看准了谁,悄悄的讲一声。阿拉就一网撒去,保证百发百中!”
“琼明灿,你老实交待,有一个人老往机房跑,那个人是谁?究竟是为什么?”尼文书不露声色,问的话一针见血,打中要害。
“谁往机房跑?谁?”苏小丽用上海话迅速问,神情显得挺兴奋。
“你问他自己好了,他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尼文书笑道。
“你看,怎么得了?一篇“反潮流”,“反”亮了那么多姑娘的眼睛,现在看你如何收场?”
“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三个湖北佬顶不上一个九江佬……”
尼文书还算沉得住气,没将那层纸捅破。苏小丽始终不知道那个老往机房跑的人是谁,她与徐艳梅其实还是玩得很好的。我与徐艳梅的事,尼文书之所知道,准是周惠海告诉她的,他们是同班同学,原来又下放在一个生产队。傍晚,我们四人经常在一起活动,沿着小河要走好长一段路,直至天完全黑下来了,才慢慢返回。她们把我当小弟弟看待,有时她们毫无顾忌的当着我,聊她们恋爱的故事。周文书性格比较内向,一般只是附和着笑笑而已,我们交谈她很少插言。
“我们原来下放在一个生产队,是他追我。我们在一起只一年,他就参军了。我劝他留在部队,到时候我到他那去就是。他呀,固执得很,一个劲的想回来。你说回来有什么好?这里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工厂,交通不方便,火车不通。回来有什么发展前途?”
尼文书讲得是普通话,声音轻言细语,十分动听。苏小丽这个场部的广播员,普通话讲得那么好,则偏偏说上海话。叽哩呱啦的象日本人一样,我根本听不清几句。
“阿拉这是有意的,偏不让侬知道:咱们的‘军事秘密’!哈哈哈……”
半个月学习,日子过得飞快。返回的途中,伴随着汽车的轰鸣声,我脑海中猛然闪现出朱美秀的身影,她频频向我走来;她在静静朝我微笑。这女子太迷人了!随着时光的流逝她不仅没有消失在我的脑海中,反而象大浪淘沙一样,她在我心灵深处形象越来越鲜活起来。从孩提的时候她赤着脚站在船头上唱歌,到中学时代的欣赏她的背影;从冷眼滚落在我身上的扫射,到我钓鱼时她冲我那灿烂一笑;从她陪着我到垭子湾治蛇缠腰,到共大毕业的前夕,她要我填报下放到龙港志愿的情景……我尽情回味着与她相处的美好时光,就是她落在我身上的冷眼,我现在感到无比亲切。或者说我如今仍在深深的爱恋着她,这种感觉竟越来越强烈。我的潜意识那能将她忘记!也根本无法将她忘记。美秀呵,我对你的苦苦单相思你是否知道?美秀呵,你现在那里?你现在怎样?近来还好么?你怎么不与我回信呢?是不是我的信你没有收到?我着实想她了。我要不要再与她写信?与她信写多了,她心里更瞧我不起怎么办?那么怎样才能见到她?我还有勇气再跑一趟龙港吗?这么想着,回场后的第三天,我就迫不及待了。竟鬼使神差似的向郑排长请了几天假,讲回城里去一趟。我带着兴奋而又出奇紧张的心情,一早就搭上了进城的汽车。汽车到站,我顾不上回家一趟,就又赶搭上了下午那趟到龙港的汽车。到了龙港我才意识到,我遇到了一件极麻烦的事,我身上没有带住宿介绍信!凡要外面住旅馆,都要事先到场部文书那开张介绍信的。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龙港是个很小的镇,只有一个旅社,没有证明服务员坚决不肯与我登记房间。她说登记了更麻烦,万一晚上查出来,是要被公社武装部关起的,说现正在清除什么没有身份证明的“客市人口”,昨天晚上这里就抓走了三个。这时,天快暗了,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到那去过夜呵!我急得只想哭。就在这时,有位老农好奇的望着我,将我吓了一大跳!
“你象是琴琴的弟弟?”
“正是正是!”
我象捞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同时,我也很快认出,老农就是我二姐下放在那个队上的人。
“你怎么在这里?”
“我到这里出差,忘记开介绍信。住不了旅社。”
“那,”老农沉思一会,“你要不怕辛苦,就与我走些山路,到我屋里去住?”
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了,我赶快点头答应。
当我们路过公社门口时,我猛然看到一个身影在公社院子里一晃而过,象是她!
“你在看什么?”老农问。
“没没没看什么……”我心里在发慌。
“你二姐在那里还好吗?”
“还还还好。”
“我们还得走快一点,天黑之前能赶到就好了。”
“嗯。”……
我二姐原来下放的那个队叫泥湾,这里有两百多户人家。这里都是姓李的人,传说李自成是他们的祖先,也不知是真是假。乡里吃饭吃得晏,我们赶到那天完全黑了,他们才开始吃晚饭。这一家都还认得我,上回来我没有在他们家吃饭,因为请得太多了,只那么两天时间,吃不过来。这里有这个习惯,头一顿饭几个与你挺熟悉的人都要将你请到,算是盛情为你接风洗尘。因此你在第一户人家,千万不可正儿八经吃。你吃饱了,第二户人家来请,你不去就是对人家不尊重,人家会生气的。上回来,我就有这个教训。当时肚子胀得都只想吐了,但没有办法,还得去吃。这一回,我就学乖了。在这一户只象征性的吃一点,尽管这时肚子已很饿。果然不出所料,接下来就是李队长请,还有我二姐插队落户的那户人家的陈婆婆也来请,与我二姐玩得最好的丽牡,还有那个贫协主席……这天晚上我一共吃了五家!幸好我有这种思想准备。
“你娘好客气的,”李队长说,“我们进城去都好热情!是个蛮讲人情的人!”
“是呀,”陈婆婆说,“她还送了我几件衣服呢!我们现在只要进城,就一定要到你家去的。琴琴在这面与不在这里都一样。小琼你抽空也常到这里来走走,人情就是走出来的呀!”
“她在九江还给我来了信呢!”丽牡扬了扬眉,欢快的说,“她现在就好了,有三十块钱一个月呢!我们做一年都没有这么多!”
这顿晚饭,东家走来西家去,一直吃到十二点多。最后睡觉是在丽牡家,她家里房子宽。第二天,李队长和丽牡直接送我到龙港镇车站,不多久我就搭上了回县城的汽车。
16
制茶连新购了一台手扶拖拉机,讲好要我去学开的,不知怎么最后又定为小陈。他身个单瘦单瘦,看上去风都吹得倒,他能开好手扶拖拉机么?我知道那玩艺是不好搞的,是要些力气来把握的。震动大,尤其转弯掉头不好搞。我去学嘛,也除个新鲜,倒还乐意。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在试着学开时,就翻了好几次车,这一回自己还被弹出去老远,手上脚上都摔破了皮,流了好多血,腰还闪了一下。他现在与几个开车的司机住在制茶连车库里面,那里有两间房。那天我背他到医务室上好药,又背他回到房间。
“琼明灿,我还是不能开车了。只有回机务班。 你来学开算了。反正你也想学。”小陈悲观地说,“我开不好,我的劲太小了。再加上脑子也笨。”
“现在先别讲这些,等你养好了伤再说。 ”我安慰他,“没事的,万事开头难嘛。”
我们正谈着,郑排长来了。他也要他好好养几天伤,开不开手扶拖拉机等他养好了伤再讲。反正现在又不急着要用车。场里还有两部拖拉机,两部汽车呢。这天晚上,没想到谢书记也来看他了。他见谢书记来,也悲观的汇报了他不想开手扶拖拉机的思想,他极力推荐我开。谢书记静静听完,笑了。
“年轻人,打退堂鼓啦?” 谢书记目光凝视着窗外,象在自语又象在与我们交谈。“人们失败之后,如果就放弃了再努力,再实践,那么成功的进程也就堵死了!我们头一年搞绿茶精制,开始也是摔了个大筋斗,质量没有过关,茶叶卖不起价。是不是就以此来断定我们不能够搞绿茶精制呢?从当时的情况看,也可以这么认为,因为你必竟没有成功。那阵子也并不是骑虎难下,县里要我们试一年,行就搞下去,不行就维持现状。但是,我们不能失败,或者说我们暂时失败了,最后我们一定要争取胜利!”
他语气在加重,情绪激动起来。 几个司机从外面散步回来,也忙奔过来听他极富有感染力的演说:
“中国有句老话,好马不吃回头草。 我们既然认定了自己要走的路,就没有什么回头的,往前走!遇到阻力冲破阻力,遇到失败从中总结经验,接受教训。结果怎样?第二年我们就成功了!成功与失败,其实是意志的较量,毅力的较量,胆识的较量!把握得好,失败能转化为成功;把握得不好,成功也能转化为失败!”
他点燃一支烟,这会笑得有点意味深长了。
“人们要想得到工作上的胜利即得到预想的结果,一定要使自己的思想合于外界的规律性,如果不合,就会在实践中失败。人们经过失败之后,也就从失败取得教训,改正自己的思想使之适合于外界的规律性,人们就能变失败为胜利!这话是谁讲的?”
是呀,挺熟悉的,这话是谁讲的? 小陈情绪完全调动起来了!只见他挺认真地陷入沉思,在努力思索着这话句。我猛然想到了,有点兴奋的喊道:
“这话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实践论》中讲的!”
“对!”谢书记打了一个有力的手势, “失败是成功之母,吃一堑长一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小伙子呀,遇到了一点挫折,首先人的精神状况不能垮!你一定是那个环节没有把握好,冷静头脑好好总结一下失败的教训。能够反败为胜者,才算是英雄!”
“谢书记,我发誓把手扶拖拉机学好! ”小陈激动的站起,“这个你放心,我是要好好总结一下失败的教训!人家是人,我也是人;人家能开好手扶拖拉机,我也一定能学好开手扶拖拉机!谢书记,我要为你争这口气!”
“我就等你这句话!”
谢书记呆一会就走了。他挺忙, 他今晚还要主持召开场领导干部会。小陈第三天伤势还没有痊愈,就在制茶连宽阔的水泥路上继续练习开手扶拖拉机。也怪,就这一天他就上路了。能够比较顺利的转弯掉头,反反复复在制茶连开了无数个来回竟没出一点差错,第二天他就试着到镇上跑运输去了。这天晚上我又来到他房间,向他祝贺,祝贺他学开手扶拖拉机成功!两个月后,场里新添一辆井冈山牌的汽车,小陈又去学开汽车了。他运气真好!这是后话。
我刚从小陈房间出来,郑排长就来找我, 他说请我到他家去喝杯酒。我见他脸目表情不对,猜想制茶连出了什么事。他说没什么,只是想与我聊聊,又说漏了嘴,讲还是发生了点事。是不是茶叶出现了质量问题?是不是他与周连长闹矛盾了?郑排长是看不起周连长的,主要是周连长不懂业务,讲话水平低。周连长一般都能忍气吞声,平时挺尊重郑排长。但也有坚持自己观点,非常固执的时候。我就见他们大动肝火吵过架。周连长虽然不懂业务,文化水平低,但他是茶场的元老,根基深,家庭成份又好,雇农出身,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场领导把他安排到制茶连负总责,实际上是让他起个压台的作用。郑排长一杯酒下肚后,一本正经地问我:
“你与徐艳梅究竟是不是在恋爱?”
“同学加朋友,不过你千万不要误会, 我没有与她恋爱,你不要听外界的风言风语。”
“徐艳梅在学校是不是作风不好?”
郑排长今天怎么啦?怎么这样提问?我约愣了一会,还是如实说:
“是的。”
“徐艳梅终究不是好货,你是瞎了眼,看错了人!”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才告诉我。“你知道吗?她现在跟谁?你想都想不到,就是那个调皮翻了天的许峰!我亲眼见到他们逛茶园,还手挽着手呢!别急,我要把她退回去!”他显然是性子急,显然是没有听清我后面的话,真的以为我找了徐艳梅。“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她,她,她怎么要跟许峰呢?我把她搞进制茶连来,费了多大的劲!我又绞尽脑汁把她从干燥车间调到精制车间搞统计,还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她、她、她怎么能这样!”
我只有又与他细细重复一遍, 我们只是一般朋友关系。
“不象话!一般朋友关系, 怎么要我帮她这个忙!帮一个作风不正派的人的忙!”
没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的火,这会我真不好怎么讲了。唉,徐艳梅呀,徐艳梅,你为什么要找许峰呢?凭你的外貌、凭你的内才、凭你进场后的表现、凭你如今令人羡慕的工作,在场里随便找一个也比许峰要强得多!许峰分在下面四排,排长姓吴,生得悟高悟大,样子凶,性子暴,知青都怕他。只有许峰他奈不何。许峰进场后,休息的日子比上班的时间多得多,但吴排长从不敢打他一回旷工。吴排长家一只三斤多重的叫鸡公,也被许峰偷来与他一些烂兄烂弟打牙祭了。吴排长还吱声不得。这些都是郑排长告诉我的。
我见郑排长火气消了些,便反复叮嘱他, 要他无任如何不要将徐艳梅退回去,也千万不要因此给她小鞋穿。她并没有得罪我,而且她心里是爱着我的,只是我不想跟她,也主要是因为她历史上有污点。她现在与其他人在相爱,不管和谁,那是她的自由,我们无权干涉。郑排长经我这样开导,想想也是。
一天,我提着一大桶衣到井边去洗, 井边就我一个人。当我用井边的桶去打水时,似乎感到身边有什么东西晃动一下,回过头一看,没想到竟是许峰将我那桶衣提走了。再往前望,徐艳梅正站在制茶连门口等他!他们是准备到制茶场里面的塘边去洗衣服。
“这么多衣你懒得洗罗,要晓梅帮你! ”许峰冲着我含笑说,“我们洗好与你送来!”
我耳根都红了, 愣愣地站在井边象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他们将我的衣服洗好晒干叠上,晚上他俩一同送到我宿舍,当时我真不知是该向他们道声谢,还是将他们骂出去。他们将衣服放到我床上就走了。他们意想不到的举动,这天晚上折腾着我许久睡不好觉。
17
从党校学习回来不久,命运有了新的转机, 我接到场部的通知,要调我任场部文书。这是七四年七月。我是谢书记看中亲自提拔上来的,我感到脸上充满了光彩。尼文书调进县城去工作了。场部为我们开了一个“迎送会”,会议由谢书记亲自主持。尼文书临行的那天,好多人来送行,可见她在场里的人缘关系相当好。徐艳梅也来了。她头发有点蓬乱,神情也显得有些憔悴。我见她这神态,心里从最坏角度在猜想她,她跟许峰还会有好日子过吗?她握着尼文书的手,竟哭了。尼文书马上将脸转向我,她那目光分明在告诉我,徐艳梅实际上是为我在流泪。此情此景,促使我也好生伤感,我竟又思恋起朱美秀来,如果是她这样为我落泪,我该多幸福呵……
我担任场部文书后, 更深切的感受到茶场的生活是丰富多采的。这里是知青的天下,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我了解到四排那个剃头匠,就很富有传奇色彩。解放前据讲是靠打莲花落要饭为生,后来出家当和尚了。他那座庙就设在离县城不远的鸡公山,我小时候砍柴多次到过那去玩。当时庙里的香火旺,好多城里人都到那去拜菩萨。六七年破“四旧”,红卫兵将庙里的菩萨都搬到了外面,一把火烧了。只有那三个大菩萨推倒了没有烧,我奔过去一看才知道,原来是石头雕的。庙里唯一的一个和尚被赶下山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和尚会跑到我们茶场来。他来这里好多年了,四排分了一间房子给他。他是快八十岁的人了,如今就靠剃头为生。他的法号叫“灵空”,人们称他为“灵空师傅”。
一天礼拜,我兴致勃勃奔赴四排,找灵空和尚理发。我这是第三次到四排了,前两次理发室是坐了好些人的,今天只一个青年在理。我向他打了个招呼,他要我坐着等一会,讲快了。他讲的是一口城里音,我听起来感到格外亲切。中国不知道有多少方言,单我们县就有七八种方言是有明显区别的。灵空还是个和尚模样,头皮刮得溜光,脸瘦长瘦长的,目光挺有神。引人注目的是那对耳朵,简直象两块蒲扇格外大。听老辈们讲过,耳朵大是长寿的标志。他这模样准能活上百多岁!没多久,又进来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场部食堂的琼师傅。他是赫赫有名的“大打师傅”啦。据讲五个壮汉都拢不得他的边。我就亲眼见过他一只手托起两包灰面,象跳芭蕾舞似的尖起脚绕食堂饭厅走了一大圈,博得众人的阵阵掌声。我见他来,肃然起敬,赶快站起身向他打招呼:
“琼师傅,你好哇。”
他又些傲气的望了我一眼,也回敬我一声:
“琼文书,你好。”
“五百年前,我们是一家呢。”
“不错。”
他的神态似乎懒得与我交谈, 我则对他也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怎么样?再露一手给我看?”
“别乱讲!”他含笑瞪了我一眼, “在灵空师傅面前,就得老老实实剃头。”
“新上任的琼文书要你露一手,你就露一手吧。 ”灵空道,“你们还是家门呢,也要给个面子。”
“灵空师傅,那我问你,你舍不舍得?”
“舍得什么?”
“你那双筷子,我想吃掉。我还没吃早饭的呢!”
“行!”
灵空师傅剃完这个青年的头, 来了兴趣看他的把戏了。琼大打师傅要露一手,闻讯一下招来了好多人。只见他将灵空的那双竹筷子,用菜刀砍成几节,有长有短,最长的一节约有两寸来长。然后在灵空那个饭碗装上水,用剑指对着水划着什么符。再端起水,抬头望着苍天又念着什么口诀。这些准备工作做好后,就正式开始吞筷子了。他顺手拿起两节筷子,往口中一放,含上一口水一下就吞下去了。接下又是这么吞,几个来回一双筷子就全吞进肚里了。
“好!”
灵空师傅忍不住,首先朝他喝彩。
“我肚子是吃饱啦,”琼师傅含笑转向灵空, “你也要给大伙来点什么才是。”
“好!好!”
人们都拍手赞同。
“来点什么?我又不象你有本事。”
“和尚都会武功的,露一手吧。”
“琼文书,你就为难我了, 出家人也分文和尚和武和尚,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武功。”
“那就来个莲花落! ”琼师傅兴致勃勃揭他的底,“他的莲花落你们都没听过吧,打得蛮好的!”
“好!”
人们等了一阵,见还没动静,有人就领头呼喊起来: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们等得好着急!”
“一二三!”
“快!快!快!”
“三二一!”
“快!快!快!”
灵空看来不露一手是不行了。 只见进屋他打开箱,取出了那个旧得发黄的莲花落,双手抱拳向大家行了个礼。
“多包涵,我就献丑了。”
他摆开架式,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圈。竹板响起来了!节奏感挺强,格外动听──
提提嗒,提提嗒,提提嗒提嗒提嗒
祖国山河一片红
小将串联心相同
文化革命烈火焰
扫除牛鬼与蛇神
提提嗒,提提嗒,提提嗒提嗒提嗒
到台湾,捉老蒋
捉到老蒋
剐他的皮,蒙鼓打
抽他的筋,弹棉花
提提嗒,提提嗒,提提嗒提嗒提嗒
墙上一蔸草
风吹两边倒
一个站在联络站(保守派组织)
一个站在井岗山(造反派组织)
井岗山上得胜利
井岗山上插红旗
联络站,打垮了
大家都来捉老保
提提嗒,提提嗒,提提嗒提嗒提嗒
他这样一个劲的打着, 不知不觉吃中饭的时间就到了。他也感到要收场了,收场时还忘不了几句:
提提嗒,提提嗒,提提嗒提嗒提嗒
太阳晒头成直角
现在肚子已报饿
各位同志发善心
留碗剩饭再歇脚
提提嗒,提提嗒,提提嗒提嗒提嗒
……
18
火热的生活羡煞个人,我在文书这个岗位上, 日子过得非常充实。我是谢书记亲自提拔上来的,人们对谢书记的尊重,自然也折射到我身上。况且我写文章还出了名,人们对我是敬重的。在这个空间,生存的有利条件很多,场部文书还有一定的实权。外单位来联系什么事项,首先必须通过我这一关,不是特别重要的事,谢书记就要我“自己看着办”,有两回,河南的马戏团来这里联系演出,都是我拍板定下来的。我要抽下面什么人来助勤,只要托人带个口信就行。那时下面排里都没有电话,发通知除场广播外,就靠人去口头传达。
我搞文书美中不足的是,不会写毛笔字, 钢笔字也只是能够勉强对付。这是文书工作的大忌。茶场从建场以来,已经换了四位文书。从他们保留下来的字迹中,个个都有一手好毛笔字。特别是小尼,用毛笔整理的资料就象是铅印出来的一样,非常清秀优美。对比之下,我真是无地自容。场部要办什么宣传专刊,我都要临时去找人。幸好当时抽人助勤下面不计较。抽人来办刊,我首先是想到了场部食堂买菜的老石,因为他名气实在是太大了,人们都传颂他是全场第一号“神笔”。场里有点名气会写毛笔字的人,实则很多。前面提到的制茶连的老丰,也算一个。当然还有尼文书。但这些人的名气都远不如老石,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老石快六十岁的人了,看上去才象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红光满面。他性子温和,人们从没见他发过火。他见谁都是一脸低三下四的笑容。据讲他解放前参加过什么“青帮”,也许是这个缘故,很明显的看得出,他在夹起尾巴做人。不过,外面又流传他会武功,而且有“点打”。食堂炒菜的那位叱咤风云琼大打师傅,全场谁都不怕,唯独怕老石。
“哈哈哈,琼文书,别听人家瞎讲。 我那会什么武功?我身上真是无绑鸡之力,那敢与琼大打师傅比试?”我一个劲地想要他与我露两手,他拨浪鼓似的直摇头。“我的做人原则是与世无争,学那玩艺有什么用?哈哈,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别听人家胡扯!”
那天我抽他办个国庆专栏,他满口答应了。 他而且不占用工作时间,利用晚上搞。他写的毛笔字确实与众不同,笔锋刚劲有力,象是一幅临摹下来的碑贴作品。这期国庆专刊一出来,许多人都知道是老石的字,都夸他的字写得好。
“握钢笔,手不要握得太紧, ”他告诉我一些写字的秘诀,“写字实际上是在画字,先不要图快,要把字的架子搭好……”
他还亲自与我写了几幅钢笔字贴和毛笔字贴, 他要我平时没事就可以临摹,关键是学他搭字的架子。他要我将办公室的废报纸给他,莫乱丢掉了,原来尼文书也是将废报纸给他的。他讲和我一样,也还在练字呢。我当然满口答应。并且搬了两大摞废报纸到他家去。自那以后,我经常请老石来为我抄抄写写,他不仅没有怨言,还非常乐意。他感激我看得起他,我每次到他家,他都非常客气,忙着泡茶,端出大盘小盘的自己炒的红薯片、米花(用饭晒干再过炒)、蚕豆来给我吃。他老伴死了几年了,他也不准备再找。他一个人呆在这里,倒也落个清闲。他常笑呵呵的与我说“就这样了此残生吧”。他有三个女儿,老大在南昌工作,已经成家,老二在县城工作,也有对象了。他还有个妹妹在城里的一家餐馆工作。最小的女儿在城里读高中,寄宿在他妹妹家,有便车星期六可以回来,星期天下午再走。那天晚上我到他家,她小女儿恰好回来,他们父女俩刚吃过晚饭。老石见我来了,非要小女儿到厨房弄碗面给我吃,面条不多久就下好了,味道蛮好。上面还放着两个荷包蛋。他小女儿名叫石秀,乳名叫秀姑。
老石在食堂的任务,主要是上街买菜。 每天都是早晨去,中午回来,下午几乎没有什么事。他有空就到我办公室来看报纸,与我闲聊一些练字的“秘诀”。我不是这块料,再有“名师”指点也成不了气候。字是练了许多日,不见长进。尤其是毛笔字,连临摹出来看上去都象小学生的字。我耐不住性子,便懒得练了。老石到我办公室来,我经常即兴抓他的差。遇到人家要开介绍信,打个证明条子什么的。我就赶快腾出坐位,恭恭敬敬请他来搞。别人和我一道欣赏他的字,赞不绝口。人来的多,工作挺忙,往往他坐上去就不容易下来,那神态简直就象他在当文书。有一个老工人弄糊涂了,竟也真以为他调场部了,脱口喊了一声“石文书”,弄得老石颈脖都红了。
一天晚上,他小女儿秀姑又从城里回来了。 秀姑弄了几个菜,他从代销店买了一瓶酒,特地奔到我宿舍要我去喝一杯,其实我已经吃过晚饭了。幸好食堂菜不好,我只吃二两米饭,再到他那去喝两杯当然乐意,实则我挺想亲近他。一杯酒下肚,我就开始向他抱怨,我不是写字的料,这是先天决定的,后天难成器。他则微微含笑,什么也不说,只顾喝着酒。他不劝我喝酒,要我量力而行,能喝多少是多少,酒量不行就多吃菜。他的酒量则大的惊人,我第二杯酒没喝完,他已经是第八杯了。老石这才放在筷子,讲我字写不好的根本原因是对练字没有兴趣,把练字当作苦差事。所以运笔很难激起神运,很难触发灵感。
“我则恰恰相反,我练字是在寻找一种乐趣, 寻找一种寄托,寻找古人散发在字里行间的魂魄。从先人的笔端上,透着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我们作为是炎黄的子孙,要把先人的一些好精华继承下来,再发扬光大。因此,我沉进书法中就废寝忘食,茶饭不香。”
老石开始侃侃而谈,他已是满脸通红, 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写毛笔字要心静,凝神,胸有成竹, 一气呵成。尼文书写字的心态就很静,我搞了几幅贴子给她,你看她就成器了。她开始的字,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写毛笔字我还能左右开弓,齐头并进。就是一双手同时写字,过年我在家跟人家写对联,都是这样写的。”
“现在露一手给我看看!”我着实来了兴趣。
“可以,只是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不能跟任何人讲。”
“行!”
他又喝了一杯,才带我进他那间书房。 书房有张挺大的桌子,占去了房间的一大半空间,桌的一边摆着宣纸,另一边则是我送给他的一大摞费报纸。桌中间便是一个有点古色古香的大砚台,砚台里墨汁还有,而且还摆放了两只毛笔,看来他是吃过晚饭准备接着又干的。他开始在我给他的废报纸上,“左右开弓”,龙飞凤舞起来!他左手写出的字,比右手写的几乎没有区别。借着酒兴,他写得十分流畅。那是种带正楷的行草,一眼看上去挺舒服,每个字我都能辨认的清。
左手:勤对俭,巧对乖。水榭对山斋。冰桃对雪藕,漏箭对更牌。寒翠袖,贵荆钗。慷慨对灰谐。竹径风声籁,花溪月影筛。
右手:杞对梓,桧对楷。水泊对山崖。舞裙对歌袖,玉陛对瑶阶,风入袂,月盈怀。虎兕对狼豺。马融堂上帐,羊侃水中斋。
他说这是笠翁对韵,清代李渔作的, 句子都写得挺美,他能背出好多来。
“好吧,现在我正式写一幅送你。”
他拿出两张宣纸,凝了凝神,又开始“左右开弓”,这时的字便写得挺大,笔墨也下得挺粗。看上去气势磅薄,大有一泻千里之势!
左手:业精于勤,漫贪嬉戏思鸿鹄
右手:学以致用,莫把聪明付蠹虫
“真是神笔!神笔!”
我情不自禁地喝道,秀姑望着我直笑。 我将他送给我的两幅书法细心保管好,压在箱的底。他送给我的两幅书法给我很大的启发,是的,我要将自己眼下的环境充分利用起来,好好学点东西。文书办公室是一间挺大的房子,中间只是用公文柜隔成一个套间。外面办公,里面就成了卧室。全场就只有一台电话,电话放在我办公室。办公室有了这台电话,往往“钉”住了我的脚。我不能走远,既然要到那里去,也要把钥匙交给广播员苏小丽或其他信得过的人。后来我就想了个办法,在我办公室的墙上打了一个洞,电话机就放在墙中,这样里外都好接。我躲在办公室里面看书和外出心里就踏实了。更重要的是,半夜三更电话铃响,我就可以装睡,懒得起来接。铃响了一阵子后,往往都是苏小丽起来。有一次她接完电话,冲着我窗口含笑说:
“琼文书,你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真讨厌,电话都懒得接。”说着还轻轻敲几下窗子,“原来尼文书在,我可从没起来过。”
第二天,她晒了好多衣服在外面, 天刮了一阵子风之后,开始下雨了。她恰巧也在床上睡觉,我见此景赶快奔去帮她将她衣服收好,敲开广播室的门,也学着她的声调说:
“苏小丽,你是真在睡觉还是假在睡觉? ”我向她做着鬼脸,“真讨厌!原来尼文书在,我可从没与你收过衣……”
“琼文书,你原来很调皮!”
搞文书也有别人不知道的酸甜苦辣。 文书办公室挺嘈杂,单是一些来问信取报纸的人,就吵得你要费许多精力来应付。下面每个排都订了一份《江西日报》,报纸都在我这里汇总,由我这里分发好,再由他们自己派人到文书办公室来拿。全场职工的来信也都在这里汇总,每天都有一大摞信要来。还有好些爱好学习的青年,自己订了一些报刊,也都要来我这里来拿。刘宁就订了一本《无线电》。以前在外面挂了个信箱,出现过成百封信一次丢失的怪现象,还惊动了县公安局。最后查出来了,是场里一个职工子弟夜里来偷去的。他拿信的目的是集邮,邮票剪走后就将信都扔到粪坑里去了。自那以后,信就再也不敢放在外面了。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信放在办公室,人群一批一批的来,我真佩服尼文书的性子,她怎么能够承受得了?我仅干半个月,就坚持不住了。我跟胡场长说,要他与我再搞间房子,下班后我也好清静一会。卧室与办公室在一起,连午觉都睡不好。就有那些不自觉的人,明明知道你在午睡,还要敲门进来看信。胡场长很快满足了我的要求。在这栋办公楼的西头角边,腾出了一间房给我。房间里摆了一张床,放了一张写字的桌子,还有将办公室的一个放茶杯的碗柜搬过来了。房间还显得挺空荡。胡场长见此景,不知他又在那与我弄来了两张旧木沙发,还有一个茶几。其实有这个房间一半大就够了。
“现在你就清静了。”胡场长说, “下了班除非人家找你有急事,一般你都可以呆在房间不理。”
好些人说胡场长不好打交道,我却感到他人非常好。他对我算是够关心了。
我搞文书后,工作并不是按部就班, 而是为自己想一些省事的懒主意,这在历任文书都不曾有过的。解决了卧室与办公室分开的问题,我又在想“点子”解决那些来信与报纸了。怎样使它放到外面不被丢失呢?灵机一动,我想到了做那么一排报箱,就订在外面墙上。每个排一隔,上面开个槽子可将信和报纸放下去,柜门落锁。钥匙由各排自己保管,不就从根本上解决这道难题了吗?场里有两个固定的木工,当时都不在。一个生病住院了,一个回家去了。我性子急,没有木工也要另想办法。我们场的绿茶初精制搞得不错,县里有一个现场会要在这里召开。为了这个现场会,余漆匠在忙着为我们油漆会议室门窗和椅子。我问余漆匠,会不会木工?他说懂一点。我想要他完成这个任务,他竟欣然答应。他说别的不敢保证,做这么一个报箱是绝对没有问题。至于工钱,我高兴给多少就多少,不给作为他帮忙也行。余油匠是一个挺好打交道的人,我自然不能让他吃亏,十块钱包给他做。第二天他就将报箱做好,果然十分令我满意。趁热打铁,我要他再油漆好,又给他加了五块钱。我开一张十五元钱的白条子,不需要任何人批,他就能从财务拿到钱。胡场长已经授予我一百元钱以下的经济权,这个权力当时来讲是很可观的。报箱挂起来了。挺漂亮挺醒目,恰似场部办公楼的一道风景线。望着它,我的神情立即变得亢奋起来!每天上午信和报纸来后,我就三下五除二快速分好,塞进报箱。我再美美的欣赏一番,尤其是看到下面排里的人来开锁取信和报纸时,心里真是一种甜滋滋的感觉!从此,别人不再找我问信了。文书办公室一下子变得清静起下来了!
有一天,我正挺兴奋的将报纸、信塞进信箱。 涂营长脸色阴沉的要我到他办公室去一下,说找我有点事,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把老石请来抄抄写写?”他严厉向我指出,“你了解他的底细吗?他家庭成份是地主,本人又还有历史问题。你与他打交道,小心你犯政治错误!他表面上嘻嘻笑,是只笑面虎!”
他一席话,确实弄得我毛骨悚然。第二天, 我很委婉的要老石今后少到这来,他笑呵呵的点头答应,从此再也没迈进我办公室一步。只是有一天,他站在我后面窗户边轻声唤我,仍是红光满面,满脸堆笑。我知道他找我总有要紧的事,不然他是不会轻易唤我出来的。
“琼文书,小贺带信来, 城里将要上映一个挺好看的外国的战斗故事片,片名我忘记了。”小贺是他未来的女婿,在城里电影院工作,正与他城里工作的二女在谈朋友。“他要你一定要请假回城里去,这个影片不看就可惜了。还问你要搞几张票?他好早点着手准备。”
我要他进办公室来细谈,他含笑谢绝了。
19
小贺为我看电影,确实提供了很大的方便。 当时没有舞厅,没有电视,能看上一场电影,尤其是新片子,算是最高档次的享受了。县城只有一家电影院,门票也便宜,最贵的片子不会超过二角钱一张,都是些外国片子,主要是阿尔巴尼亚的片子。毛主席称这个国家是欧洲一盏伟大的社会主义明灯。那些放过多次的什么《地道战》呀,《地雷战》呀,只要五分钱一张的票。不过,不管怎样,每场电影几乎都是场场爆满的。要搞到好座位的票,那就非得要通过关系。在外面排队买的票,不是前面就是后面。而且挺费劲,往往你买到一张票,要挤出一头大汗出来,因为插队的人特别多。我们每月能够回一次县城,这已是不成文的规定。如果遇到职工这样的请求,“我都快两个月没回去了”,心肠再硬的领导,也会在你的请假条上批字的。批一次假条,时间一般限制在三天。回县城三天,我们至少要看一次电影。
谈到电影,我对它还有一种特别的缘分, 还能引出一串故事来。由于家庭非常困难,父亲在世时还患有肺病,没有工作,长期在家治病、养病。家里靠大哥每月寄十五元和母亲在城里茶厂做临时工的三十元工资来维持生活。母亲还养成了善于借债度日的习惯,我至今清楚的记得她有一个帐本,每月都记了一串串的名字。向人借的钱一般都是一块到五块之间,也有记上五角钱的。往往这个月一串名单消失了,下个月有涌出了新的债主。在这种家境下,显然就没钱买电影票了。而文革前影片多,每月都有不少新片子。电影对我成了巨大的诱惑。前门无钱进,只有从后面爬围墙。那时象我这样无钱买票,又极想看电影的小孩还不少。电影院也知道我们这帮“逃票贼”,专门雇了一个极负责任的哑巴把守后门,后门外有个厕所,中途去解手的人,哑巴都要仔细检查票。我们对付哑巴也有办法,平时留心将别人用过的废票收藏起来。票有好几种颜色,隔几天就要换过种。我们就找到与当晚颜色相同的票放在身上,爬墙进来后,见有人出来解手就趁机从后门混进去。票的颜色相同,哑巴也不分清是假票还是真票。我们这着棋,后来被识破,哑巴也学精了,干脆坐到后门的外,一有动静就奔过来“抓活的”。我就被他抓过,他习惯于揪耳朵,将我们一直揪到刘队长那去接受训话。他这一着确实厉害,电影院平静了好几天。好电影看不成,我们心里就象猫抓的一样。正当我们感到绝望时,围墙的另一处挺隐蔽的地方,不知被谁将围墙打了个洞。洞略打高了点,也小了点,我们爬进去还得要掌握一些技巧,费点劲。好个几晚上,我们就从那洞里钻进去看电影。电影院发现那有个洞后,又采取了新的措施。他们没有将洞封起来,而是在洞的四周泼了许多尿。由于那是土围墙,吃尿吃得深。我们爬进来身上必然要弄到不少尿。哑巴就经常巡回走动,到处闻那里有尿臊味。我们好几个小伙伴进场后,就这样被发现了。再后来那个墙洞扩大了,钻进去没有什么影响了。电影院这才用砖封死。我们将仇恨集中在哑巴身上,经常从围墙那边抛石头,洒砂子进来,是专门打哑巴的。也有好几回误打了出来解手的人。哑巴不敢再坐在外面了。我们爬墙看电影又变得更猖獗,有时一次爬进来二十多个。这样爬墙看电影,一直到我进共大才完全停止……
“琼文书,你知道今晚是什么片子吗? ”那天我回县城,还没进屋首先就奔小贺家,打探他搞票的情况。他见我来神态显得兴奋,而且带有神秘感。“我在电话里有意不与你透底,今晚是南斯拉夫战斗故事片,《桥》!最好看了!不过只跟你搞到两张票,四张确实无能为力。排号当然是最好的,还是在十五排。托我搞票的人太多了,而且都是象你这样的关系户。”
其实两张票够了,就我和大姐去看。母亲很少出门,父亲在世时,她老羡慕人家看电影。那时家庭太困难,看不起电影。父亲是六三年我十岁那年病故的。现在看电影不成什么问题,她年纪又大了,脚行走不方便。我们家住在城的最西边,离城中心的电影院还有好长一段路,母亲又还在城里茶厂做临时工,第二天要起得早,也就没有看电影的雅兴了。我多搞两张票,是与左邻右舍搞的。事先没与任何人打招呼,票搞到了才在他们之间炫耀。你们城里人也窝囊,看场电影还要我这个乡下佬搞票……
“那个怎么样?”他票递给我,有点迫不急待的问。
“不太好办呐,托我搞的人也太多了。 ”我学他的声调,带有点捉弄似的说。
“过年前能够搞来就好了,我是答应了人家的。 ”他有些失望,但语气也显得无可奈何。“那怕一包也行。”
我拉开提包,亮出茶叶:
“怎么样,你只要两包,我与你还多搞了一包! ”我洋洋得意,“而你呢?答应给我搞四张票,却只弄到两张,看谁够朋友!”
“哎呀,琼文书,感激感激! ”他再一次伸出手,紧紧与我握住,满面堆笑,点头哈腰。“老弟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呀,那能比得上你有能耐!”
我托他搞票,他热心帮忙,他求我办事, 我也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托我办的事是搞“自饮茶”,也就是我们茶场的职工自已饮用的茶,每人每年也只能供应两包(一斤一包)。这种茶质量比较好,相当于一级茶。在市面上要买几块钱一斤,而内部买只要花六角钱斤。“自饮茶”除了职工限量供应外,就是买给一些关系户。城里一些有来头的人,都通过关系来搞这种茶叶。当然每年的自饮用茶都是严格限制的,生产多了场里老本都要亏掉。要购买这种“关系茶”,非得要胡场长批条子。一般人很难从他那弄到一包自饮用茶,他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当家人。谢书记从不管这事,他却有绝对的权威批条子。这次我在谢书记那批一包,胡场长那批了两包。胡场长批条子时,我注意到了,他手都在颤抖,还轻声自言自语说:“一次要两包呀”,他算是给了我很大的面子。我为了进城来看几场好电影,竟是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小贺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最多的一次他与我搞过八张电影票。
20
这天晚上我与大姐看电影稍来晚了点,电影院已是人员爆满。响铃了,电影快开演了。我们的坐位恰好在中间一排的边上,这时我们的坐位也被人坐了。我一看就知道是上海佬。一个中等身材,一头卷发,穿着一件花衣服;另一个则牛高马大,一脸横肉,我意识到有些不妙。
“这是我们的座位,请让一下。”我向他们亮出票。
“小杂种,这座位是侬的?”卷发眯起眼睛,用上海话朝我笑道。
“请不要骂人。”我说。
“阿拉骂侬又怎么样?”他仍用上海话笑道。“这座位明明是电影院的,公有财产,怎么变成侬的了?”
“电影快开演了,请你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大姐口气有些火。
“你们的票是假票,我一看就知道是假票。”卷发改为半土半洋的普通话,朝我大姐邪笑道。“再说,你说这是你们的座位,你叫叫看,看它会不会应你。”
坐在最外面的那个大个子一直没讲话,但两眼喷着凶光在盯着我们。我知道他们不好惹,与大姐使了个眼色,我们就去将小贺叫来。小贺老远见他们也慌了神,轻声与我们说:“那个大个子就是有名的‘孙悟空’呀!今天他们还算好的呢,是买了票进来的,以前他们从不买票。刘站长都怕得他们,只能跟他们顺着来,不能摸倒毛。要么你们只有委屈一下,坐到他们的坐位上去?明天你们再看一场怎么样?”
也只有如此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大姐轻声说。小贺走过去热情与那两个上海佬交涉起来,有一阵子卷发才从口袋拿出他们两张票。他们的票是前面五排的,而且是边座,对我来讲显然是太近了。大姐是近视眼,倒无所谓。
人们戏称孙悟空是“日本鬼子进城,人民遭秧”。的确,在他们身上,有一股挺霸道的“列强”的味道。他们在街上往往成群结队,惹事生非,有时候手痒了,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用石头击打路边的灯泡玩。我们县城人,见得世面少,胆子也小,都怕惹得他们,采取惹不起躲得起的对策。常人说,强人扭不过地头蛇,我们这个小县城的“地头蛇”,实在是太温顺了,太爱好和平了。城里人一提到“孙悟空”,没有人不谈虎变色的。原来我只听别人讲,还是头一回见到孙悟空。
电影已经开始了。小贺带我们找到了那两个座位。我们刚坐下,突然后面有谁拍了我一下:
“你是不是琼明灿?”
“你是──”
“我是朱大鹏!去年底退伍的!”
我好生惊喜。我看到他,似乎找到了一种正义力量的源泉,不由将刚才的遭遇与他简单说了一遍。
“什么‘孙悟空’,我就不信这个邪!”只见他附耳与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小伙子说,“你赶快到楼上去,直接找刘站长,要他把电影停下来,把灯开亮!”
小伙子起身走了。大鹏又一把拉着我,那手挺有力度:
“来,你带我到那去!”
我大姐怕他吃亏,赶快制止他,她与大鹏也挺熟,大鹏原来常到我们家来玩。但他已拉着我起身,离开了座位。
不一会,电影果然停止,灯亮了!我这才看清,朱大鹏简直完全变了一个人,比原来长得高大壮实了!更象一条血气方刚的汉子!美中不足的是,看上去他不爱修边幅,满面深深的挂面胡子有点象“马克思”,还穿着那身几乎是洗得发白的黄军装。眼神的光则是柔和的,显得和霭可亲。
大鹏二话没说,就冲到那两个上海佬面前,一手揪住‘孙悟空’胸前的衣服,象老鹰抓小鸡拟的将他提起(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劲!),他还没运过神来,大鹏就一把将他扔去老远!卷发慌了神,忙“唿──”的一声长口哨,四周涌出了好些上海知青,他们都朝我们这里奔来。
孙悟空还没从地下爬起,那个卷发也被大鹏揪住衣领,使劲一抛,竟丢过了七把椅子!
“你们谁还敢上来?!”大鹏朝那几个正要往这里奔来的上海佬吼道。
他们果然傻眼了,都停下步子,不敢往前挪。场内这时开始乱起来。
“县城的好汉,都站起来!”朱大鹏边冲过去打孙悟空边吼道:“不要被上海佬吓倒!我们不好欺!这是在我们的地盘上!”
“上海佬!滚出去!”
不知是谁领着这么喊道,全场便沸腾起来了!
“滚出去!上海佬!”
孙悟空从地下爬起,就狼狈的往外跑。那几个上海佬也跟着他奔。
“打呀!”
好些城里的青年都追打着他们,一直追到外面。朱大鹏望着他们逃跑的背影,放声大笑起来:
“有种的,我们可以约定时间来较量!”
但他们一直没有回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大鹏这一架,确实长了城里人的志气,灭了上海人的威风,简直成民族英雄啦。一个月后,我又回到城里,在大街上看到朱大鹏,他很兴奋的告诉我,那一架在城里打出名气来了。
“我现在完全可以一个月不买烟,”正说着,迎面就有几个青年走来,亲切呼唤着“朱大哥”,忙着给他开烟。他几句话将他们打发走,继续与我交谈。“你看,我走在街上一天不知要接多少烟。有的兄弟还一包一包送。”
他告诉我,打那场架后,那些上海人不仅没有找他的麻烦,孙悟空还亲自设宴请他,夸他才是城里人的好汉!
“哈哈,这就叫做不打不成交,现在我与那帮上海佬又成了好朋友。俗话说,朋友不怕多,仇人怕一个。毛主席也说,要搞五湖四海嘛……”
他侃侃而谈,我们站在那大街边,他怕与我讲了半个多小时。
“朱大鹏,现到我家去,我们好好聊聊!”
“不,你到我家去,我正有一事相求!”
他求我什么事呢?我猜想他准是也想托我搞自饮茶。多的不敢打包保,搞个两斤还是有希望的。至少我自已分的两斤可以给他,我还没买的呢。我那两斤自饮茶是等到关键时候才买的。
我到了他家,他很热情的接待我,又是倒茶又是递烟,明明知道我不会吸烟,非要递一支给我,要我抽着玩玩。我还是坚决不抽。他家里昨天杀了头猪,她母亲在厨房弄了碗猪血汤给我吃,做得非常好,很合我的口味。
“你原来读共大是学什么的?”
他见我吃完猪血汤,兴致勃勃问。
“农机。”
“是一连一排吗?”
“是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有点摸头不知脑,也兴奋起来。
“朱美秀是在你们排吧?你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
我很快敏感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不知怎么的,我的脸竟有些发烧,心跳也加快起来。
“不太了解,人还可以吧,我与她接触不多。人倒是长得还蛮漂亮……”我有点语无伦次了。
“能不能给我带封信给她?”
“带信给她?”
“你还不知道?她在丝绸厂教书,已经调去两个多月了。她原在龙港公社当广播员。她父亲调县里来了,在农业局当局长。她就调到丝绸厂去了。”
我们县蚕桑业是比较有名气的,小时候我家里就养了不少蚕,每年卖蚕茧都能卖几十块钱。县城有一个蚕桑厂,将蚕丝粗加工半成品运出去。那是个老厂子,有许多年了。现在经营越来越不景气,据讲停工比生产亏损还少。再加上它建在城里河边,对河水有污染。于是,新上任的王县长雄心勃勃,表示要将我们县蚕桑支柱产业发扬光大,干脆将原蚕桑厂下马,新建一个丝绸厂,将厂址从城里迁移开,还特地从江浙那边还请来了师傅,自己单独完成织布任务。原蚕桑厂的老职工都转到这里来了,还新招了不少人进来,当然都是女工。新建丝绸厂旁边是县农科所,我大姐从大学毕业后,开始分在这里,工作三年后来才调县城中学的。五年前我曾到农科所来过一次,在大姐那住了一晚,她给了我五十块钱,要我拿给母亲去还账。丝绸厂离我们茶场不远,只有八华里路。我们场的六排,恰好就设在那里。六排是我们场最边远的一个排,我进场快两年了,还从没到那边去过。六排的吕排长与我挺熟,每个月他到场部来开会,都盛情要我到他家去玩。我们场办了一所小学,丝绸厂也办了一所小学。我们六排的职工子女都在那丝绸厂的小学读书。没想到朱美秀调到这里来教书了。看来她与大鹏已经踏上了爱情这条路,我有些伤感也有些嫉妒,但又无可奈何。我怎么能与大鹏相比,难怪美秀瞧不起我。
“你把信拿来吧,我一定帮你送到。”
大鹏这个忙,我是一定要帮的,他在我心目中是正义的化身。朱美秀找到他,是她的福气呢。大鹏如今在税务局工作。
“还没写好呢。明天给你。”
我明天正好回场。第二天一早,他到汽车站来送车,将一封厚厚的封得严严实实的信递给我,还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最好你不要拆开,当然你有心要看,我也没有办法,只是注意为我保密。”汽车已经启动了,他又叮嘱一句。“就讲我有时间,会来专门拜访她。”
21
汽车快开到场部,天突然下起暴雨来。我们这里没有汽车站,买的票都是到宁都站的。汽车到场部是不停的,如果遇上很固执“坚持原则”的司机,那就非得要你返回走七八里路。心肠好的司机自然不少,那就看你的运气了。茶场的人跟司机发生争吵是常有的事,甚至有发生打架的事件。车上如我们的人多,在“众怒”之下可以带强制性的让司机停车,人少就只有吞下这一口气。我们恨死了有的司机,有的司机也恨死了我们。当然,归根结底怨只怨茶场路边为什么不设个汽车站。
“司机,麻烦你停下车,”我提着行李走到前面与司机交涉起来,“我就到茶场下……喂,听到没有?麻烦你停下车!……停下!……停下!……”
汽车已经爬上了玫瑰岭的个坡,场部已经罩入眼底了,而我却不能下车!我的声音势单力薄,司机根本就不理睬我。
“司机同志发发善心,”一个老太婆见此情此景,忍不住站起来为我讲话。“天下这么大的雨,你就停下车!”老太婆见他仍不理睬,愤怒起来了。“停下车又不费你什么事?你也就踩一脚的事!你为什么不停?!你心肠这么坏,你这个人要遭报应的!要雷霹火烧的……”
司机是个年青人,任你怎么讲他骂他,他恰似个聋子哑巴,不回你一句嘴,也丝毫没有停车的意思,眼睛盯着前方一个劲地开他的车。就这样,车子开到宁都镇的车站才停。
下车时,我愤怒的声音颤抖,狠狠骂了那个司机几句,司机仍不还嘴,只装没听见。遇到这样的司机,我也只有自认倒霉。我下车直往那个商店奔,想进去躲雨。刚奔进商店,恰好遇到余漆匠。他来商店买鞋子,买了一双高统套鞋,试着穿上它就不脱下来了。他将旧鞋子就丢在地下不要了。被那个在车上替我讲话的老太婆捡去了。余漆匠与我母亲同姓,他曾在城里的茶厂油漆过东西,与我母亲有点熟。他在我们茶场已干了好几个月的油漆活了。公家的活,私人的活他都做。他简直就象是我们场里的一个职工了。因此他见到我就象遇到老熟人一样。
“琼文书,到我家去避避雨!”他手上有一把大号的油纸雨伞,“我在这里成家了,老婆是镇上的,我们家离这里不远!”
这时已是吃中午饭的时间,我肚子已经有些饿了,也容不得我更多的推辞。再说到他家解决一顿中饭,也不是什么坏事。余漆匠年龄约莫五十来岁,脸上皮肤显得苍老,一只眼睛还有点邪,他笑起来却挺有风度和神采,看上去有点象饱经风霜见过大世面的人。他讲话的底气挺足,一副天生的“律师”嗓门,丝毫也看不出他是乡里的一个油漆工。当然他的漆工技术在县里有些名气,据讲早些年县城茶厂要油漆一批办公用品,就是专程派人到这里来将他请去的。他的出现,把我对司机满肚子的怨气一扫而空。我象一个他的什么亲戚被他接回家去似的,一个劲的和他朝前疾走。他带我在一个小胡同里穿来穿去,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到他家。他家是一栋崭新的才上过桐油漆的木板屋,他这栋新屋与四周破旧不堪的民房,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他家门口有条小溪,要过一个小桥,那房门上贴着一个挺大的极醒目的“喜”字。我感到有些别扭,骑虎难下。我被他热情的迎了进去。
“小婆子呀,来客人啦!”他将我领到他“新房”就坐,就奔进那边厨房唤他老婆。
那有这么称呼的?究竟是“小婆子”还是“老婆子”?莫是我听错了?我既来之则安之,开始尽情欣赏着这间“洞房”。“洞房”面积很大,怕有二十多个平方。罩入眼底的那张“龙凤床”,床架上的龙凤图案栩栩如生,不知是那位能工巧匠雕刻的。这张床比普通的双人床要大得多,完全能够比较宽松的睡下四个人。这么热的天,床上还放着被子,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都是崭新的红、绿绸缎被心,象一个旧社会大地主的家庭。我敏感到他是不是第二次或第三次结婚?
有一阵,他就与他的“小婆子”进来了。他准是在厨房详细向他老婆交待了我的底细才出来的,要不怎么要这么久。他呼唤的真是一点也没错,那是一位看上去才二十多岁的姑娘!我第一眼见到她,还感到她眼熟,象个我熟悉的什么人,一时又想不起她象那个。长相谈不上漂亮,配余漆匠当然是绰绰有余。而且他们太不协调,在这个提倡“早婚早育”农村,人们准断定余漆匠是她父亲呢!她进房后,先给我倒杯茶,又从那柜子里拿出不少糖果饼干来放在茶几上。
“琼文书,你吃些点心,肚子准饿坏了吧。”她显得比余漆匠更热情,那神态简直象一阵春风,吹得人心里好舒服。“我到厨房加两个菜,快的!”
不多久,几个菜就上桌了。后面有间房是“饭厅”,饭厅的面积也挺大,摆个三桌酒席不成问题。由于饭厅只放一张小方桌和几个凳子,因此显得空空荡荡。就这么三个人,在这间大厅里吃饭……
“干脆就到房里去吃!”余漆匠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我们平时就在房里茶几上吃饭的,来客人了才到这里吃。这里还有两张大圆桌我收起来了。乡里建房有的是地,只要你有钱。不象你们那,住房那么紧张。琼文书,你也不是外人,我们到房里去吃!房里不会让人感到这么空。”
我们转移了地方,又回到“洞房”。
“琼文书,你真是好福气!”他从床下搬出一罐酒,喜滋滋的说,“这是我一个湖南的亲戚送来的,他自己亲自做的麸子酒,味道挺纯,挺好喝!”
我推说我不会喝酒,他还是与我沏了满满一大碗。
“这是米酒,不是白酒,没关系。我每天中午、晚上都要喝三大碗。”他热情的说,“这酒就是这点好,喝醉了也不打脑。”
“琼文书,人不留客天留客呢。下这么大的雨,吃完酒好好睡一觉,我们后面还有间客房。”小婆子说。
“真是的琼文书,你今晚可以在这里住,明天我们一起到茶场去!明天还是礼拜天呢!”他又热情接过话。
我在郑排长那已经学会能够喝点酒了。这麸子酒确实比白酒要好喝得多。味道挺纯,还是甜的,很能入喉,有点象在喝糖开水。加上他那“小婆子”弄的几道菜很合我的口味,我最喜欢吃的还是那碗干笋炒腊肉,还有那盘爆辣椒。那碗酒我很快喝得精光,他意味深长的含笑与我又添了一碗,那含意似乎在说:我就知道你会喝酒!
“琼文书,我知道你能写点东西,如果你能把我的经历写出来,准是一本很富有传奇色彩的书!”余漆匠已经饮完第三碗酒了,他又将第四碗倒满。“不是我讲酒话,她嫁给我时还是个黄花闺女,是我开的苞。我呢,尽管是一把年纪了,我对天发誓,我也是个童子身呢!”
“你真是喝多罗!”‘小婆子’火了,用筷子点着他的鼻子骂。“在客人面前,你讲这些干什么?!”
“好,好,不讲不讲。琼文书,我们喝酒,我们喝酒,千事万事,喝酒是大事。”他怕是有些醉了,“跟你说呀,我不仅会漆工,还会木工。这些家具都是我做的。我有意把这张床做大,人这一辈子呀,至少有一半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所以其它家具我都不看重,我看重的就是这张床。我这张床是做得蛮扎实的,都是用的上等好方,床板都是八公分厚的!”
他讲到这里,便起身脱鞋上床,象演戏似的站在上面跳了几跳,想向我证明他做的床扎实。
“你发神经了!下来!”‘小婆子’更火了,“喝不得就少喝点!”
“好,我下来我下来。”他又回到坐位,吸了一大口酒,这麸子酒真是太好喝了!“我刚才讲的是不是句句是真话?”
“你讲就讲沙,跳到床上去干什么?”‘小婆子’消了些怒气,“琼文书,不过他人也是蛮聪明,他会做木工还不是一般的木工,你看床架上的龙凤图案,现在的木匠那能雕得出来!他还能写一手好字呢……”
“讲到写字,我又来神了!”他好生兴奋,“‘小婆子’呀,笔墨伺候!”
“你急什么,喝完酒到你书房去就是。”
“对对对,还是‘小婆子’说得对,喝完酒,到后面书房去,我写几手字给你看看!不敢在你琼文书面前班门弄斧,但我的字绝对能够拿得出去,别看我只上小学!”
我原来有雷打不动的睡午觉的习惯,吃完中饭那怕睡十分钟也是好的。如果不睡这午觉,一个下午准没有精神。过了“午睡”的这个生物钟时间,下午就是再补睡两三个小时,效果都不佳。今天喝了酒就例外了,精神振奋,没有睡意。吃过饭,我就去欣赏他写毛笔字。他写的是一手模仿毛主席的字体,那真是绝了!他就这么信手写来,还是那么逼真。正欣赏的入神,他家的闹钟响了三下。我不由一惊,就到下午三点了?这时,外面的雨也停了。
“余师傅,这里离县丝绸厂远不远?”我猛然记起我还担负着一项重要的使命呢。“我还想到一个熟人那去。”
“不远不远,只有五华里路。从你们场部去还远些,有八华里路。”他热情挽留我,“今晚你就在这里住,明天我送你过去!”
他见我执意要走,也不强留。将我一直送到车站过去一个小路边:
“你就顺着这条路走,约莫走三华里左右,有一个岔道,你再往右边走,不走多远就到了。”
22
雨是还没有下透,天刮着令人欣喜的凉风。上空云层仍很厚,看上去恰似一块块厚厚的浮冰,悬挂在空间。一群大雁从天际赶来,匆匆又飞往远方。它们配合的非常默契,从“一”字,排成“人”字,尽情组合变换着队行。它们也象在富有一种特殊的使命,义无反顾的奔向它们的远大目标。偶尔惊出几声尖呖的“哑、哑”鸣叫,划破长空。看来还有一场暴雨下。地上除低洼处残留着少量积水,其余地方都干了。稻浪滚滚,一片金黄,煞是好看。我往前赶路,还有阵阵扑鼻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这是七四年的八月。
我正兴冲冲的赶路,猛然听到路旁正在收割的农民在对着什么山歌,我不由刹住步子,认真听了起来──
“天上什么叫哟?”
“雁叫。”
“雁为啥要叫哟?”
“颈长。”
“黄鳝颈长又不叫哟?”
“泥里钻。”
“泥里的蛤蟆呱呱叫哟?”
“嘴宽。”
“簸箕嘴宽又不叫哟?”
“竹做的。”
“竹做的胡琴笛子吹得咴咴叫哟?”
“眼多。”
“米筛眼多又不叫哟?”
“卷旋的。”
“卷旋的铜锣打得镗镗叫哟?”
“铜做的。”
“铜做的钥匙又不叫哟?”
“齿多。”
“羊牯齿多咩咩叫哟?”
“有角。”
“粽子有角又不叫哟?”
“叶包。”……
他们对起来真是没完没了,我懒得再听下去,继续赶我的路。
麸子酒挺好喝,喝得人心里象抹了蜜一样的甜,喝得人眼睛灿灿的闪烁着开心的微笑。开始还不十分明显,现在走在路上脚有点象在弹棉花,高一脚低一脚心头的热血直往头上涌,附近山上盛开着满山的映山红,我不由想起了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那首歌,情不自禁的高声唱了起来: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
红得好象燃烧的火
……
我边唱边在回味当年我能看上这场电影的情景──
电影院加强了防守的力量,除哑巴固守后门外,还增添了两位巡查人员。我们那十多个爬墙看电影的小伙伴,几乎无一人漏网全被抓。唯独我和许细流成功,美美看了一场好电影!被抓的小伙伴一个个由电影院的人领到各自家中,向大人罚了电影票的钱,弄得他们好狼狈。那晚,他们爬墙进来后,象以往一样用假票蒙混过关,这一回他们失败了。固守后门的哑巴现在学精了,凡出去解手的人,都要你掏出票由他在票上打标记,然后他就仔细查看标记。这一着确实厉害,我们都没有料到。假票再逼真,也在哑巴的眼底失效了。
许细流离我们家不远,也算是邻居吧。他比我年纪大,与我二姐是同辈人,比我们高两届。一般来讲,他应该与他那个年轮上的人交朋结友。没想到,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这个“中学生”就毫无架子的混进了我们的队伍里。我们一起上包公岭砍柴;一道上江河去游泳;一块做作迷藏的游戏,我们都亲切呼他为“细流”,喊得怪甜。他性情也恰似细细的溪流,静静的清泉。为人忠诚,心底透亮,与世无争。母亲生前对细流的印象极好,常夸他这个人温温顺顺,不惹事生非,将来会有大的出息。那天晚上我偶尔在大街上遇到他,没想到我邀他爬墙看电影,他竟满口答应。
“只能我们两个人,不能与他们在一起,人多目标大,容易发现。”细流说。
电影院后门那个墙角边,没有灯光比较隐蔽,这里便是我们爬墙看电影的最佳位置。我带细流来到那墙角边,这里云集着好些“墙友”。他们都在围绕着谁“打头炮”,在小声争论。“打头炮”自然要胆量,假如那边有“伏兵”,第一个跳下去的人就要遭秧。以往几乎都是我打头炮,小伙伴都佩服我的“胆大”。此刻他们见我来,有了希望。兴奋的小声喊道:“打头炮的来了!”细流使了个眼色,我会意。我告诉他们,今晚还有其它的事,不看电影了。细流带我到电影院前面的一个角落边,那里有一棵大樟树。顺着那棵樟树也好爬上墙去,只是太危险。前门验票的人只要反过头,就能发现有人爬墙。
“你放心,谁也不会想到这里有爬墙看电影的人,他们忙剪票,根本不会往这边看。再说那边是光亮处,这里看他们清楚,他们看我们则是模糊,”细流告诉我,“不信,你到那儿来看我。”
我好奇似的奔去试尝一下,果真如此!细流看来胆量比我还大得多,他见我过来,没有任何犹豫就轻巧上树越墙,站在墙上他还沉着冷静向我伸手,帮助我爬上来。墙那边恰好也有棵树,我们就通过那棵树滑下去,躲在一个墙角边。
“千万不能从后门进,那里看起安全,其实最危险。非要等有人出来解手,才能趁机用假票混,好好的一个片子,看不到头有啥意思?”细流小声点拨我,“不要紧,看准机会,就从这里插到进场的人群中去。不要怕,要胆大心细。好,现在可以过去。”
我跟着他快速从这里跃过去,混入进场的人群中。他又带我选准位置坐下,那两个位子恰好没有人坐。散电影后他这才告诉我,他每场新片子都来看,而且都是一个人从前面爬墙进来的,从来没有被人抓到过。通过这件事,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足智多谋。
我尽情唱着歌,尽情回忆着往事,尽情借着酒兴欣赏着四周的景物,步子也迈得非快。走着走着感觉到有点不对劲,怎么走进一个山源里来了?然而这个山源似乎还没有尽头。我不由问旁边菜地里那位正在摘辣椒的老农,他告诉我走错方向了。
“返回去五华里有个岔道,你往右边走,走过去两里路还有条岔道,你还是往右走……”
我返回到岔道口才醒悟,余漆匠是没有考虑到这条小道的。稍微动点脑筋就不难看出,余漆匠指的岔道决非是这个地方。这条小道前面的汇合处格外细小,象人刚踩出来的。我怎么稀里糊涂插进这条小路来了呢?通过返回走这一“激”,我头脑清醒了许多。这一次我很顺利的走对路了。奔了好大一阵,终于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农科所那栋两层楼的房子了。再走近些,县丝绸厂的招牌也看清楚了。那里离农科所不足三十米,砌了好几栋新平房,有好些姑娘在里面走动,那几个姑娘中会不会有她?我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了!
紧接着,我又见好些人拿碗朝那食堂走去,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我这样背包去找人,总觉得不太方便。尤其是吃饭的时候,会弄得人家挺尴尬。中午在余漆匠家酒喝多了,饭又吃得晚,现在肚子不仅一点不饿,还在打着饱嗝。我便想在四周转转,避开吃饭的时间。然后,先去找吕排长,今晚就睡在他家。放下行李再要他带我去找朱美秀,他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应该对四周的地形是非常熟悉的。吕排长两个小孩都在丝绸厂的小学读书,朱美秀或许还是他小孩的班主任呢!
五年前我到过这里,除农科所这栋两层楼印象较深外,四周的环境都还挺陌生。丝绸厂是一年前建的,罩入我眼底更感到新鲜。其实不管是县农科所还是丝绸厂,都是买下了我们场的地盘。这一大片地方,都是我们六排的管辖范围。我凭感觉尽可能的避开有人的地方,我好几个共大的同学还分在六排,我怕遇到熟人。我开始想往茶园那条路走,见前面有几个人,便赶快改道。这是条大道,前面好象还有房子。我茫然的往前慢慢行进,总想快点磨些时间,在天黑之前就可以去找吕排长了。理由都已编好:下午才从县城搭同学的拖拉机来,想到明天是星期天,干脆到这边来走走,也该到他家来玩了。同学的拖拉机一直是将我送到了丝绸厂的……心里正在背着到吕排长家的“台词”,猛然见前面有个人,而且是位穿绿裙子的姑娘。由于裙子非常鲜艳,尽管距离还很远,也挺醒目。我还是想避开前面这个目标,不由反回头,见后面竟有一帮人在朝这边走来。我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了。我边走心里边说,千万千万不要碰到我共大的同学,人家吃饭的时候,这样提着行李行走,真不知怎样回答他们呢!我与迎面走来的姑娘距离越拉越近,当近到能看清对方的面目时,我步子放慢了,那位姑娘的步子也放慢了。猛然,只听她喊了声:
“琼明灿!你这是到那去?”
我真没有认出,她就是朱美秀!她手里端着一碗饭,风度翩翩的走来,她恰似变了一个人,变得风流了。原来她在学生时代只是一脸傲气,穿着倒是挺扑素的,从来没有见过她穿裙子。此刻她头发是披着的,看来才洗过澡。风不停地将她的裙子撩起,当我的目光偶尔触到她大腿上那白嫩的肉时,立即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她手上戴的那一块挺精巧的女式表,显然挺富态。
“是你!”我意想不到这样遇到她,感到太突然了。“我找吕排长……”
“找吕排长?从城里才来?找他有要紧的事?吃过晚饭了?是不是吕贵仁?”她思路极敏锐,一连串的疑问,问得我好狼狈。她则放声大笑起来,“你怎么也不问下路,你方向都走反啦!你从没到这里来过?我调到丝绸厂来了,你知道么?这是到你们六排食堂去的路,我就在你们食堂用餐,那里的菜比丝绸厂搞得好些,离我房间也近。你先到我宿舍去!遇到老同学,还找什么吕排长,再大的事也是小事!”
我与她并排走着,心儿怦怦直跳,生怕遇到熟人。后面那帮人走近了。有男有女,想必是附近的知青。他们步子放得挺慢挺慢,用眼睛不停地打量着我们,迫使我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幸好她宿舍离这里不远,不多久就到了。那是一栋平房,是丝绸厂学校的宿舍,就建在大路边。她一个人一间房。间房里除一张单人床外,还有一口箱子,一张小饭桌,一张写字桌,墙角边放着一个脸盆架,架上放有三个脸盆……日常用品看来这里全都齐了。
“你这个样子骗不了我,我知道你还没有吃晚饭。”她笑道,“不过食堂这时也没有饭了,我们这里都是订餐的。再说菜也不好,你看,都是些冬瓜。我只有下面条给你吃。你少跟我讲这些!我知道你没有吃饭!”
她点燃煤油炉,开始烧起水来。
“你老实讲,你究竟来这里找谁?怎么从城里直接就来了?”她含笑直盯着我,目光是锋锐的。“在老同学面前不讲实话,就太不够意思啦。”
“你真要我讲实话?”在她锋锐的目光面前,看来我半句假话也不能讲。“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她瞪大了眼睛,神情变得异常兴奋。“找我干什么?”
我见她这个神态,也有意卖起关子来。
“你急什么,吃完面条我再告诉你。”
“琼明灿呀,琼明灿!你到底是变了一个人!听他们说,你一到社会就跑红,红得让我们这样同学直吐舌头呢!还能写出好文章;还当了茶场的文书,有一个月时间有吧,真是不可思议呢!现在我信了!真是三日不见,令人刮目相看!”
她的话显然刺伤了我的自尊心,我心里愤愤的说:什么“不可思议”?我难道就不配当场部文书?我的能力其实不比所有共大的同学差!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沾了点父亲的光!
“怎么,不高兴了?刚才的话刺疼了你么?”真没想到朱美秀这么厉害,我心里的一举一动简直都没逃过她的目光。“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心直口快,但没有丝毫恶意。再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我想你不会往心里放吧。”
她这么讲,我还能生她的气么?我再生她的气,不就成小人了么?她看出了我已经宽容了她,眼睛在望着我笑。
“你还算有口福,我这里有带来的菜,我也是今天从城里来呢。我是厂里的车子来的,来时下好大的雨。上个月,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到过你那一次,你也是回城里去了。”
她给我下了一大碗面条,面条上放着她带来的辣椒炒鸡丁。我吃完面条,她猛然记起什么:
“你还是先洗个澡吧。我们厂里的澡堂好洗,澡堂大,洗得人又不多,有的是热水。带了换洗衣服么?”她也带有调皮的口味说,“既然是专程来找我的,我得先将你安置好了再说。放心,晚上有的是地方睡。你身上都有股汗、味(她大概是想说“汗臭味”,很明显的将个“臭”字省掉了)。”
她带我到澡堂,这里确实好洗澡,每个洗澡的位置都是隔开的,还设了一个专门的柜子放干净衣服。我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又将换洗的衣服洗干净,这时天是完全黑下来了。外面的路灯都亮了。她还在外面等我!
“专程来找我,还要你自己洗衣服?”她笑道,“真是委屈了我们的大文书!”
在返回她宿舍的途中,她含笑望着我,又想到了什么:
“琼明灿,要不要我点破你一件事?”
“我有什么事,还用你点破?”
“你呀,看起来老实,其实很不正经!”她伸出手指竟在我额头点了一下,“读中学的时候,你老在后面盯着我,你怕我不晓得!”
我刷啦一下,脸通红了!我回到她宿舍,她帮我凉好衣服,并与我泡上一杯菊花茶,才含笑道:
“现在,你可以细细道来,我在洗耳恭听。”
我拉开黑提包,想拿出大鹏写给她的信,面交给了她。恰好是这时,一位姑娘找她,她也是学校的老师。
“朱美秀,我的钥匙丢到学校了啵。”她神态显得焦急,“我找遍了都没找到。我刚才也到你这来了,你不在。”
朱美秀将一串钥匙递给她,她没有接她的钥匙。
“你陪我去罗。我一个人到那怕。”
“你这个人胆子怎么这样小!”
朱美秀要我到这里等一会,她去去就来。她走后,等了好长一阵仍不见她的影子。这时眼皮开始直打着架儿,我感到疲倦极了。我的头又开始沉起来,那麸子酒的“后劲”一直维持到现在!我实在支持不住了,不由往她床上一躺,很快就睡熟过去……
23
我一觉醒来,四周一团漆黑,外面还下着小雨。我身上盖着一床毛巾被,我的长裤也脱掉了。她是怎么与我脱下长裤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这时,我的情欲在急剧上升,我不由用手两边摸摸,我还幻想她就睡在我身边呢!蚊帐她与我压得严严实实,我闻到了她枕头的清香。我不由坐起,想找拉线开关开亮电灯。拉线开关就在床头,灯亮了!这个房间我既感到陌生,又感到芳香般的亲切。她今晚在那睡呢?我起身将蚊帐撩开,见桌上有张纸条,纸条上写道:
琼明灿:
晚上起来解手,请用最下面那个脸盆。
祝你做个好梦!
朱美秀
她的字写得挺清秀,清秀中又还含着笔锋,用“柔中有刚”形容她的字,也是恰到好处的。她显然是专门练过正楷字的。
我这时确实想解小便了。但我怎么能拿她的脸盆?我不知道这里那有厕所,反正外面下着雨,就到门口拉也没关系。我顺手开门,心里不由一惊,门被锁住了!那个时候还没有现在这种随门就能带关的弹子锁,都是在外面落锁的。我睡熟在床上,她怎么好栓门?所以她出门,将房门锁上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不忍心在她的脸盆里拉尿,可又被尿憋得慌。不知离天亮还有多长时间,我这时没有买手表。不是不想戴,而是才参加工作,买不起。我们拿了一年多每月18元钱的工资,最近才加到23块。急中生智,我将她用图钉按得好好的后窗的纱窗弄开,如果不是有窗栅,我会跳到外面去解手的。窗栅是用竹子插进去的,显然起不了什么防盗的作用。好在外面雨大起来了,我站在一张凳上顺利的完成了解小便的任务。我上床熄灯睡觉,那知越睡精神越兴奋。“祝你做个好梦”这一行字老在我脑海中跳来跳去。她为望我做什么好梦呢?我们这是在相爱么?是不是上苍有意安排我们这场缘分?她跟朱大鹏踏上了这一步么?我会不会成为第三插足者?我这样做对得住大鹏么?唉,为什么我原来不趁热打铁呢?我真傻,怎么要跟大鹏送这封信呢?我就不能与他送这封信么?……吴希玉的话看来是对的,她或许真的从学生时代就爱上我了……我脑海的思潮在翻滚着,心里一个劲的在想着她,真想快快入睡做个“好梦”。谁知横竖睡不着。
折腾了好大一阵,猛然听到:公鸡叫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的睡意又来了。鼻孔象有什么东西在钻,痒得出奇痒得钻心。猛然睁开眼睛,见是她坐在我床边,她用长辫梢在佛弄着我的鼻子。
“你睡得真死呀,是不是一直睡到现在?”她含笑道。“你昨天中午一定是到那喝酒了?我闻到了你的酒味!”
我赶快起来,这时已到了早晨七点多钟。
“呶,洗脸水在这里,要解手厕所在那边,”她指给我看,“我到食堂买早餐去。”
她对我的温情,我只感到有股钻心的隐痛。我包里还放着朱大鹏写给她的那封厚厚的信,他们即使还没有踏上这一步,她也是朱大鹏重点袭击的目标。朱大鹏在县城工作,那么有气度,朋多友广,显然比我有强。再说大鹏一直对我这么好,我心里挺崇拜这个“侠客”似的英雄……我能与他争夺这个女人么? 只有失去了的东西才倍感珍惜,我只悔恨以前为什么不抓住时机,那回既然自己专程到了龙港,就应鼓足勇气先到公社去找她的呀。我怎么这样胆小呢?就是去看望一个老同学也没什么难为情的呀。那回如果找到了她,很可能现在与她就堂堂正正踏上了爱情这条路......我的酒彻底醒了。也就是说我的头脑彻底清醒了。这时我真没有勇气将朱大鹏这封信面交给她,面交给这个看来她确实已经爱上了我;而一度又是我苦苦单相思的姑娘!趁我与她还没有踏上爱情这一步,早些了结吧。我与大鹏是好朋友,我不能成为他的情敌……
想到这些,我将大鹏写给她的信放在她桌上,见桌上有一本信纸,我在上面写了四个字:有缘无分。我只觉一阵心酸,泪水竟一下涌了出来。我赶快收拾东西,与她将房门关好,逃也似的朝场部奔去……
我约莫奔了两华路,只觉后面有沙沙的响声,不由回头一看,原来是她骑自行车追来了!
“琼明灿,你这样不辞而别是什么意思?”她下车就没好气的问,“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姓朱的?”
“我与他是最好的朋友。”我心里发慌,随口说了句。
“你与他是最好的朋友?!”她又瞪大了眼睛,“你不怕降低了自己的身份?我总算看透你了!原来你与这种人是一伙的!怪不得写了两封信给你,你都不回!你挺义气是不是?你把我作为礼物,捧送给这位江湖上的“朱大哥”是不是?”
“你在讲些什么呀?”我大吃一惊,“你给我写了两封信?!你不要急,我们把话慢慢讲清楚……”
“你装什么蒜!你以为我是个傻瓜是不是?”她冷眼又迅速在我身上滚了一遍,“他中午在馆子里大鱼大肉请你是不是?还给了你多少钱?他雇你送来这封肉麻的、狗屁不通的信!我看你是个冷血动物,没有一点同学之间的情份!真是可笑,你跟他送情书!哈哈!”讲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会,猛然提高嗓门,斩钉截铁的说。“我看透你了,你走吧!”
我整个儿的蒙了!我愣愣的站在那儿,不知道讲什么好。她将自行车掉头,箭一般的朝前驶去……
24
我真不知道事情会弄得如此严重,她跟我来了两封信?我怎么没有收到呢?邮局遗漏信的现象还是有,但极少。也不至于这么巧,她来两封信我都没收到。显然是有人扣了我的信!这个人是谁呢?场部所有的来信、包裹、汇款,邮局都一把交到我这里,文书办公室实际上也是一个收发室。人家要扣我的信,只能是我搞文书之前。那个时候她还在龙港。谁能够认出她的字呢?只有我们共大的同班同学。分在玫瑰岭茶场的同班同学,包括我也才只有七人,其中三位女同学。我心底稍一排查,就断定是罗小春。我们这位排长投入社会很不得志,分在下面茶园一排经常挨批评,他跟排长的关系没处理好,我搞文书后还尽我最大的努力在缓解他们之间的矛盾。学生时代他似乎就在追求朱美秀,在她面前真可以说是大献殷勤。砍柴劳动每次都与她在一起,下课了也象绿豆苍蝇似的围着她转。他平时的信也多,几乎天天都要到场部来看信,我搞文书之前,他私自扣下我的来信,这还不容易吗?一排离场部最近,只有两华里路。朱美秀给我来信,准是刺痛了他的心……
他投入社会不得志,讲老实话我是同情他的。他原来是一排之长,在学校还是建党对象。如果我们晚毕业一点,他或许组织问题就解决了。他是排里的团支部书记,当时还找我谈过几次心,鼓励我要求上进。我先后也写过三份入团申请,不知怎么就是始终没有解决团组织的问题。现在事情正好翻过来了,我搞文书后,我也先后找他谈过几次心,我在尽力帮助他摆脱目前的困境。
“刘排长对你最大的看法,就是讲你工作作风不扎实。”我坦率告诉他,“比如说那次挑塘泥,你中途又溜号了,有人还见你到镇上玩去了。”
“我感到自己前途渺茫,干起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他也跟我讲了实话,“刘排长这个人看起来好打交道,其实真的最不好对付。他老是盯着我,那么多人溜号他都不管。我们那天真是只怕下完雨就不要干活了,谁知雨一停还要去挑塘泥呢?当然,这事也真是我的不对。你看我在学校那是这个样子,一个人环境一变,心情就真的会变,心情一变,就真感到面临着世界的未日。我真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我家庭又没有背景。我真羡慕你,在社会上闯出了一条自己的路!”
我注意到了,他从学生时代到现在,讲话都爱带个“真”字。
“我将你在学校的表现,与刘排长详细讲了。我要他纠正对你的坏印象。”我告诉他,“我还想要刘排长用你,譬如搞计工员,当然你也要精神振作起来,配合我。”
“那真的太感激太感激了!”他动情地打断我的话,“真的,真的……”
他这个愿望实现了!后来他就到场部来得少了,只推说工作忙,没有时间。刘排长也说他转变了。他是不是见我对他这么好,自己又做了亏心事,有意在回避我呢?现在回想起来,疑点很多。不过这没什么,纸是包不住火的。迟早我会将这桩事弄得水落石出的!
调场部搞文书不知不觉就有半年了。半年中我的成长进步应该说是很大的,我们一些共大的同学都对我刮目相看了!场里的大会一般由胡场长主持,谢书记作长篇报告。胡场长如果出差去了,原来由李晓梅主持,现在多数由我主持。我在上千人的会上,能够脱稿即兴讲半个小时话没问题。谢书记最反感领导干部讲话或作报告带讲稿的,他自己就从不用讲稿。顶多在一个小记录本上列几个提纲,记上一些数据。这样是为了更富有条理性,加深印象。一旦上台作报告,他连本子都抛开了。他的工作作风,无疑对我有着很大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场部搞文书很大程度上,还起到了一个桥梁纽带的作用。好些职工遇到一些什么问题,往往都是先向我反映,再由我向领导反映。尤其是一些中层干部,他们找谢书记,都要先将找他的概况与我谈谈,也有的是直接先征求我的意见,到底找不找谢书记。因为找谢书记的人很多,他找人谈话也是有选择性,也分轻重缓急。他事先从我这里掌握第一手资料,再作安排。如果有好些天没有人找他,他会主动来我办公室问:“有什么情况吗?一般的事,你能够拍板解决的就解决,”他讲话往往带有很大的鼓动性。“大胆的干,在我们场里,你这个岗位最能锻炼人!你这里是场部信息的中心,是喉舌!今后,下面的来稿都要先经过你这里把关,再送广播室!”有谢书记的撑腰,我确实掌握着一定的实权。与下面几个排长的关系也处理的相当好,他们到场部来办事,都先到我这里来聊一阵子,常问我忙不忙得过来,要不要到他们那抽人来助勤。镇上粮站的黄站长想将他的女儿弄到我们场里来,我跟胡场长一讲他就同意了。后来,开粮票他为我们提供了极大的方便。这里的油水到底比共大那阵子好多了,粮食在这里都够吃,而且绝大多数人还有结余。县城的人的结余粮可以开成支拨证,凭支拨证到城里粮站去购粮。支拨证当然没有粮票方便,粮票在全省范围都能使用(也只能开省粮票,特殊情况才能开少量的全国粮票)。原则上是不容许开粮票的,只是照顾那些经常出差的人。因此粮票变得非常诱惑人,许多人都想经过我这个口子,将多余的粮换成粮票,而不想要支拨证。由于有黄站长这个后台,我在这桩事上也确帮了不少人的忙。我就曾与林芳姐一次开了两百斤全国粮票的证明。弄得镇粮站对我有看法了,那里的工作人员讲我们场的公章简直象萝卜雕的!牢骚归牢骚,还是与她开了这么多全国粮票。
我事业上能取得好的成就,爱情怎么这样不顺呢?我还没有正式迈进初恋的门槛,又重重摔了一跤。朱美秀对我的一阵痛骂,更加证实了吴希玉曾与我讲过的话,看来她真在学生时代就爱上我了!我怎么一点也没有察觉?!
25
我从美秀那怏怏返回的当天晚上,就来了一场暴风雨。这场暴风雨一直延续到第二天中午,雨点才变得渐渐小些。深夜一个炸雷,雨又大起来了!暴风雨一阵接一阵,下了整整四天四晚。第五天,雨到底还是停下来了。上空叠着厚厚的云层,出奇的闷热,看来又会有一场大暴雨。那是一个星期天,一早就听胡场长在喊:
“快到二排去抢险,大水要进屋啦!”
二排属于玫瑰岭最低的位置,但不管位置怎么低,毕竟是在岭上呀,五四年那场大水这里都安然无羔。我们奔到那,确实洪水快漾进排部了。
“没事,没事,东西都搬出来了。你们可以回去了。”王排长冲着我们含笑道。
“我们到江边看看去,那里真是洪水漾天呀。”胡场长又提议说。
一个上海知青马上学着胡场长的声调,大声呼唤道:
“到江边看洪水漾天去罗!”
我们来到江边,原来文静碧绿的江水已被滔天的洪流代替,我们县正在遭一次特大洪灾。老人讲五四年那场洪水没有这么大,三二年那场洪水也没有这么大。据讲是上游山洪暴发,还有一个水库缺了口。江边站着密密集集的人群,我们共大的同学几乎都来了。大家满脸神情兴奋,饱览眼前这“洪水漾天”的壮观景象。江面上不时飘来零散的木头和成串的木筏,还有棺材呀,木桶呀,床呀之类,简直就象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从人们眼底惊过。
“你们看,又一头水牛漂下去了!”徐艳梅与几个上海姑娘站在一起,她惊讶地说。“牛那么重,它怎么不沉下去?”
“狗也天生会游泳,”一位上海姑娘说,“我家曾养过一条小狗,从没下过水,那天我们把它往游泳池一丢,它游得蛮好!”
“狗会游泳,就是姿势不好看。”
“那叫狗刨式呀!”
“哈哈哈!”……
我尽管离她们站得比较远,但她们的交谈我听得真真切切。正想再听下去那边象是发生了什么争吵,人们变得骚动起来,我也赶快奔过去看热闹。
“李大叔,听说去年也是涨大水,你从这里一口气狗刨式游过了江?现在这么大的水,你还敢不敢游?”
“没问题,”他带着安徽口音十分自信地说。
“开国际开玩笑,这比长江还宽!”
“游过去没问题,只是白游就没意思。”他微笑着望着众人。
“李大叔,既然你这样说,我们打赌怎么样?”
“赌什么?”
“那不由你开口。”
“我也不要多,四十斤粮票。”
“这……”
“怕什么,我们几个人凑起来给他!”
“讲话算数?”
“我身上纸笔都有,可以写上字据!”
与李大叔打赌的是一帮九江知青,许峰也夹在里面。字据很快写好,还签上了他们的名字。
“游过去还要游过来,你不要过了江就躲到镇上亲戚家去了。”
“我衣服都放在这边,怎么不游过来?一身水淋淋的,我到亲戚家去干什么?”
“这样的赌最好不要打,丢了条性命我们也交不了差。”
另一位九江知青见认真了,忙神情严肃地提醒道。
“这挺简单嘛,我也给你们立个字据!”李大叔停顿一会,突然喝道,“你们拿纸笔来!”
“也不要拿纸啦,就写在这张纸的反面。”
他几下写好了,看来他还有些文化。许峰将字据拿在手上,念出声来:
游江打赌,纯属自愿。过去过来,才算赌赢。江水淹死,后果自负。
许峰念到这里停顿了一会,望着大家笑了笑:
苍天保佑,水淹不死。李大叔。
大家都笑了。李大叔这时脱下衣服真的跃入江中,他果然是“狗刨式”往前游,双脚咚隆咚隆挺有节奏的拍打着水,激起大团大团的浪花。他游泳的速度很快,看得出,他的体力非常好!“狗刨式”是初学游泳的一种方式,游起来挺费劲的,而且姿势也很不好看。我真不明白,他既然有这么好的水性,怎么还摆脱不了“狗刨式”呢?当众人都有点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向前奋力游时,我一下子竟热血沸腾起来!望着他的背影,我竟脱口而出:
“这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敢!”
“你也敢?”
许峰瞪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我。好些共大的同学开始朝我拢来,徐艳梅也过来了。
“放心,我不与你们赌什么,只是让你们开开眼界,知道我的水性!”
“明灿,这么大的水,你称什么熊?!”李晓梅走过来,厉声制止我。“李大叔去年我是见他游过,他有这个体力。”
“我也有!”
李晓梅这么讲,我游过江的决心更大了!我迅速脱下衣服,也跃入江中。水大水的浮力也大,我游得非常顺心,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我游的速度明显比李大叔快,我们的距离在渐渐拉近。我游的是“蛙泳”,蛙泳显然比狗刨式轻巧敏捷。当然在游的过程中,我还可以不断变换其它的游泳方式,实在游累了,还可以仰泳嘛,甚至可以完全停下来,躺在水面上休息一阵。只要口里鼓一口气,人就沉不下去。我在江边长大,水性太熟了。李大叔用单一的狗刨式能游过江,我游泳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绝对应该比他强!眼看我就要追上李大叔了。隐隐若若听到岸上人们在嚷着什么,不由回头一看,原来有个人在朝我游来,待那个人头靠近点细瞅,我简直不敢相信,游过来的竟是朱美秀!我大吃一惊,不由放慢游泳迅速,等她。
当她与我已经并排游到了一起时,岸上猛然又爆发出一阵呼喊声、怪叫声,我们也只装没听见,一个劲地往前游。
“我是对你不放心才决定游过来的,”徐艳梅冲着我嫣然一笑说,“与你作个伴,你游起来也有劲些,许峰是脚扭了一下,不然他也准会陪我游过来的。”
我受了感动,猛然感到我不能冷落她,而且心里开始对许峰有了好的印象。她的今天的壮举,确实使我肃然起敬,她称得上是天下奇特的女子了!这时我已没兴趣追什么李大叔了。而是有意放慢游泳的速度,好与她尽兴交谈。
“这么宽的江水,你吃得消?中间水流就急了!”
“没事。我在江边长大,畅游过九江。”
“涨这么大的水,看起来危险,其实最安全。”我有意问她,“你猜为什么?”
“谁不知道,江面上到处都是漂浮物,”她已经跟我完全并排游了,“随便抓到点什么都能救命。”
“你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我。”
“什么事?”
“你在中学时代,同学们为什么叫你红玫瑰?”
“哦,那还是读初一的时候,学校编排了一场名叫《井冈山之歌》的戏,有个资本家的女儿外号叫红玫瑰,这个反面角色选了我去演。演完这台戏后,同学们就喊我红玫瑰了。你有什么外号吗?”
“有。我家就叫我“灿灿”。这也称得上是我的乳名吧,小时候家里人这么唤我,现在不叫了。”
“听,象有什么声音?”
“象哭声,象小孩的哭声!”
我们原地不动目光四周搜索着,哭声停了一阵,隐隐又起,是从上游传来的!我们开始逆水而游,想接近这个目标。目标终于出现了!是个小孩坐在脚盆里!我们等脚盆漂过来,迅速抓住它,将它推着快速朝对岸游去。我们靠岸的地方正是宁都镇的一个码头,对岸好些人涌过来了,帮着我们将小孩抱上岸。这是一个看上去还不满周岁的男婴,长得还挺胖的。李大叔也奔过来了,他将小孩抱起,说是抱给他亲戚家去。他含笑冲着我们说,如果有人来认领就还给人家,没人来认领他那亲戚就喜得一子。亲戚结婚十多年了,还没有生小孩的呢。我们没有上岸,只是泡在水里扶着石阶梯好好休息了一阵。
“但愿不要再下雨。”徐艳梅说,“这个雨再下,宁都镇就怕保不住。”
“是呵,水都快进街了。”我附和说,“宁都镇淹掉就麻烦了。”
我们感到休息得差不多了,就返回游。不急不缓,一路还聊着天。我们游到对岸,已经到了吃中饭的时间。附近有户村民竟与我们送来了两大碗饭,饭上还有大块的腊肉。他们说,我们两个是好样的,救了小孩,积了德。我们也不客气,换好衣服就坐在草地上吃起饭来,吃得好香好香。肚子着实饿了。茶场来这里观洪水的人几乎都回去了,只有李晓梅和许峰在等着我们。徐艳梅小声告诉我,她与许峰在中学时代就是同班同学,许峰的父母亲也在铁路上工作。
钟奋生简介
钟奋生(原名:彭光林),江西修水县人。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广铁分会理事,《中国报告文学》杂志重点签约作家,中国策划学院签约作家。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文学作品约三百多万字。出版著作有:长篇小说《红玫瑰》、《蓝玫瑰》;长篇记实文学《江西共大风云录》、《赞助营销密码》等。小说、散文多次获奖,中篇小说《天边滚动的闷雷》荣获全球首届国际有奖征文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