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   虎

　　他心里正烦，又要去值晚班。天空飘着大朵大朵的雪花，风直往人骨子里钻。他们家离工厂有好长一段路，要步行整整四十分钟。这是条新开辟的路，平时行人就少，眼下几乎看不到行人。他满脸通红，不是冻的，是多喝了两杯。我日你个奶奶！改个鸡巴革！这个鬼天还要去值班！他起初是心里骂，后来竟是嚷出了声。他走起路来雄壮有力，有点象武松在上“景阳岗”。他猛然发现四周似乎有响动，不由回头，原来是一只黄猫，就在他后面不远处。他停住步子，盯着那猫，他猜想它准会箭一般的窜走。怪事，这只黄猫不太怕人，还在朝他奔来。当他再定睛细瞅时，才看得真切，原来是条精瘦得象猫一样的小黄狗。借着淡淡的路灯光，他看到小黄狗在朝他摇尾巴。这条狗对他显得挺亲热，没有丝毫畏惧感。当它听了他两声口哨之后，便欢快的跳跃到他的脚边。哎呀，这只可怜的小狗又瘦又脏，他不由将它抱起，肚皮也是扁的，准是饿坏了。他对它有着深深的怜悯心，满肚子不想值晚班的怨气便冲淡了许多。他走进路边那家小饮食店买了四两饭，这条狗便叭嗒叭嗒吃个精光。老板说前些日，她在垃圾箱里见到过这条狗。象这样的野狗，人家还懒得打来吃。你这个小伙子看来是个菩萨心，你救了落难的狗会有福气的。这个大雪天不是遇到你，它说不定熬不过今夜呢。他受到老板的夸赞，更感到有责任将这条可怜的小狗抚养起来。他就这样把它带到了材料库的值班室。

　　值班室挺暖和，炉火烧得旺。他烧热水与这条狗好好洗了个澡。他又进库房弄了些干净棉纱与小黄狗设了个幸福的窝。他想了想，觉得应该给狗取个名字。猛然来了灵感，就叫它“赛虎”吧。赛虎赛虎，你好好睡吧。他这么在它身上拍了拍，赛虎便闭上眼睛就睡了。他眼皮开始在打架，其实时间还早，还不到晚上九点。他躺在床上不久便响起了鼾声。也不知睡了多久，猛然听到狗在叫，声音细小、脆弱，象谁在吹笛子，但必竟将他吵醒了。赛虎正朝着北面的窗外叫，那里是库房。他刚开门，想进库房瞧个究竟，一个人影就上墙了。他四周察查看了一下，盗窃份子还没有开始作案，或许正准备作案。谢天谢地，这条精瘦得象猫似的狗，竟在这冰天雪地里的天为库房立了一功。前些日，库房还真的遭盗了一次，被人家翻墙进来弄走了两捆电线。那晚本来是他值班的，他正闹肚子痛便换了个人。谁碰到这样的事谁倒霉。明文规定按损失的30％赔款，那位同事差点赔了300块。主任不忍心扣他部下这么多，班组负担了二百七十块的大头，他实际只赔30块。但浓浓的阴影笼罩着材料库，今后的路还长着呢。漫漫长夜呵，何时是尽头呢？哎，小偷也在搞改革么？选择这个冰天雪地的天来作案，太不值得了。他替小偷想了一会，便赶紧回屋上床，他明天还要当班。他这个堂堂正正的材料员，一夜之间兼了个守库员的职，这个鬼改革！你们抱老婆睡得倒香，老子在这里跟你们义务守库房，老子明天还要上班！老子操你奶奶的娘！......

　　夜里他从爱不出门，只爱喝几杯。要不就早早呼呼大睡，要不就打打牌看看电视，再不就与几个难兄难弟天南海北的尽兴聊天。日子这么安安乐乐过了十多年，这种平静的生活猛然一下给打破了！整个工厂都在减员提效，门卫清退了所有请来的退休老职工。人员也由原来的八人精简为四人。材料库以前是由门卫兼管的，门卫的职责当然是看前面的大门，过去是责任不明，代了他们管库。改革进入到这种地步，如今只能由他们自己看管好家园。那阵子料库还养了一条名叫黑虎的大狼狗。那是一条老军犬，从部队退役到县公安局呆了好几年，再后来才到这个单位，有二十岁了。人到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狗却早已老态龙钟。有了黑虎，这里风平浪静了许多年。谁知这条老军犬就在深化改革进入实质性阶段的关键时刻，突然倒下了。有人怀疑是人毒死的，因为这条狗得罪的人太多了。想来偷东西的坏人咬了不下三十个，半夜深更也误咬过好几个加晚班回去的好人。再说黑虎实在还健壮，还挺有精神。老到是显得老，但没病没痛，也不至于一夜之间就上西天。狗死了没有再配，一条狼狗据讲每月要三百块钱的伙食费，比下岗职工的生活费还高得多。地方上那些不太景气的工厂，每月工人的工资不就只这么一点么？一个月三百，一年就是三千多，哎呀呀，十年就是三万多呵！过去吃大锅饭，没有人算过这个细账。黑虎谢世不久，退休职工也都清退了。　材料库除了五位女同胞，便是七条汉子。七条汉子只有轮流值晚班了。恰好一个星期每人要值一个晚班。过去由两个退休老头子看，现在轮到他们自己了。遇到大休，还必须白班晚班一起值。一个星期便觉得日子过得非快，怎么又轮到自己值班了？事实上在家的人每个星期将近要值两个晚班。因为每个星期都会有三两个人出差，而且往往一去就是半个多月。过去不觉得，现在简直明显到刻骨铭心了。他一直是跑采购的，以前恨死了出差。好容易通过与主任的关系换来发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以不出一天差了。当他鼻涕都差点笑出来了时，没想到偏偏遇到改革。在这个背景下，出差的人简直成了活神仙。尤其到了一个什么大地方，譬如上海呀，他们好些货都是从上海进的。夜里逛逛上海城，多惬意！还有妙不可言的是，一个人在上海滩上散步，不时就会有摩登小姐主动上来邀你“交朋友”......在家可就惨了。你的朋友在逛上海滩，你则形单影孤在守那个阴森森料库。你说这个世界公平么？这些，都是他近几个月悟出来的真理。材料库几条好汉都是聪明人，但谁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不值班，只是向主任提了个合理化建议：值个晚班，第二天休息。这样重大的决策主任不敢拍板，便去请示厂长。厂长耐心听他讲完，淡淡一笑：我们领导班子成员刚好也是七个人，我们也要轮流值晚班。你看第二天那个休息了？这么平平淡淡的一句，将主任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哎呀，我们的主任也是阿弥陀佛，他怎么就不晓得反驳呢？你们是领导呀，思想境界高呀。我们都是工贩子，积分也少得多呀。你们每月的票子厚呀，我们洋子比你少呀。你们出门有车坐呀，我们要开“11路”呀。你们值班有门卫、有调度、有司机、还有保卫室作保镖呀，我们孤灯瞎火卵朝天一个......

　　那个值班室房间挺小，刚好铺个床放张桌子。原来看门的老头子欲望不高，房间里连台电视机也没有。留给他们的是一个四节电筒还有一双高统套鞋。材料库离厂门口还有好长一段路，在工厂最东头的一个角落里。下班了，静下来便变得阴森森。胆子小的人，夜里一个人是不敢到这里来的。十年前，这里是冒险家的乐园，有一回梁上君子竟一次弄走了一个多立方米的木材。自从有了黑虎，这块地方才变得太平起来。库房原来围墙很矮，随着盗窃份子的不断猖獗，围墙便逐年加高。一直加到围墙不能再往上加。看似安全了，谁知又冒出了新的问题。围墙那边恰好有一棵大樟树，是附近一个农民栽的。当时围墙矮时，树也还很小。后来围墙高了，树也长大了。盗窃份子就从这棵树上爬墙入库。由于料库内的地势比外面要高得多，因此只要从那边能上墙，这边跳下去不成一点问题。材料库前一任主任曾与那户农民交涉过，要他将这棵树砍掉，或是移栽。农民挺爽快，说可以。只是要点费用。这棵樟树苗是他刚结婚的那年花三块钱买的，你看如今长得多茂盛、多羡人！而且光景一年比一年好。他屋前就靠这棵树遮阴，大热天里坐在门前乘凉多好哇。这实在是棵风水宝树呢！移栽是不现实的，因为树根都伸到围墙那边去了。只有砍。前任主任要他开个价，农民想了想说，给个三万块算了。你们铁路是大老板，有的是钱，这点钱对你们铁路来说，就象在牛身上拔根小毫毛。再说，这些年你们库房丢失的东西；那年一次就有三万多。前任主任眼睛睁着牛卵子大，恨不得上前一把将那农民的小脑袋拧下来！就在这么一个靠近樟树的围墙角边，成了黑虎的窝。那边过路的人还没有走近樟树，黑虎就象马一样开始长啸，声音凄凉而悲壮，黑虎毕竟是老了。材料库原来最危险的地段，从此变得最安全......

　　当主任知道赛虎雪夜的故事后，特地奔到那位职工家，将这条狗研究了足足一个小时，然后便决定召开一个班组民主生活会。在民主生活会上，他建议这条小黄狗由材料库养起来，他说狗真是人类的最忠诚的朋友，护院看家，忠心耿耿，毫无怨言，抵得上我们十个人！改革不管改到什么程度，如果将守库看家的狗也改掉的话，这个改革就偏了；就免不了根基要动摇......我们这位阿弥陀佛的主任动了感情，真没想到他对狗这么钟情。他继续发表演说：那些凡夫俗子真是不识货，一条这么好的狗，让它成野狗。你们知道吗，这是一条难得的好猎狗。我爷爷就是老猎人，曾养过一条这样的狗，当时乡里有个牛贩子说用一头大母牛与我爷爷换狗，我爷爷坚决不干。这种狗有个最明显的标志，就是下巴有三根箭毛，三根箭毛的位置还要是呈三角形状的。赛虎这个名字取得好，它看家的本领绝对不会比原来的黑虎差。而且土狗比狼狗好养，每餐弄点剩饭给它就够了。经主任一番煽动性的演说，大伙一致同意赛虎归公，库房细妹子说狗的伙食她包了。他们家开的店子，每餐剩下的饭菜万千，养十条狗也不成问题。主任接着说，会议开始要进入实质性阶段了。他有点不好开口，但必须要说。他想请个退休老工人来守库房，大家每人要出点血，一个月拿二十块钱。十二个人就是二百四十块。他与杜老头已经讲好了，二百四十块钱一月他干。他也识货，认准了赛虎是条好猎狗。四九年他在部队是训军犬的，训好这条赛虎真是一点问题也没有。我们从此就可以化怨气为力量，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在修旧利废节资开源上多想点办法，出点主意。我们每月虽然出了点“血”，只要大家齐心努力，他保证一年后要让大家每月多挣回二百块来！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主任万岁！